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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衣人其时已扳鞍上马,聆听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条命,是老天打发我来救你的,方才那两个人,既是孙可望手下败类,保不住还会再来生事,为阁下安全计,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说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么称呼?还请赐示……”
黄衣人朗声一笑,却是不曾做答,径自带过马头,一径飞驰而去。
打量着他已经远了的背影,洗心子慨叹一声,却是没有说话。
巧儿在一旁道:“这个人好大本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
“这就是所谓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难得,难得……”
一连说了两声难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今夕他感触太多,一连见了两个平素万难高攀的贵人,接下来的变生肘腋,差一点把老命也赔了进去,黄衣人临去之前说得不错,义王孙可望手下的那帮子人,保不住日后还会再来,那时候何能寄望黄衣人的再次出现?诚如黄衣人所说,自己一天到晚为人家算命,说凶道吉,临到头来,自己却差一点丧命人手,事先竟然没有一些儿征兆防范,岂非是一大讽刺,便自为此,也该闭门反省,不再误人害己了。
第十二回风流倜傥九公子
一连越过了三个村子,黄衣人都没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一径飞马而驰。即使现在已经是黑夜了,而且天空还飘着霏霏细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声,火红的闪电,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烧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样,红通通煞是怕人。尽管如此,他犹自冒着雷雨,继续策马十里,才在眼前这个市镇,停了下来。
时间已近亥时。夜色深沉得紧,声声迅雷打房顶上滚过去,其声隆隆,密如贯珠。
脱下油绸子雨衣,净了手脸,他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两个油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溜打转,昏黄的光焰耸耸欲息,约莫可使人认清那几块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栈。
老伙计送来了两盘小菜,一角酒,弯下腰来问:“住店?”
黄衣人点点头,接过来旅客投宿登记的名册,老实地留下了姓名——简昆仑。
名册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他却注意到几个墨迹方干的名字,意识到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来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着闷酒,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人,歪在墙角里有气无力地在拨弄着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困倦了,只为了这家客栈兼做夜市生意,为了多贪几个赏钱,不得不苦撑着。她那个贪酒的爹,就在一边守着她,手里拿着酒,瞪着两只贪婪的大蛤蟆眼,来回向每一个进出的客人瞧着。面前大花碗里,却只是几个数得出来的制钱儿。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轰隆隆雷声,来回地在天上滚动着,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弄得人心神不宁。
借助着一次次闪亮的电光,简昆仑早已把这里地势瞧看清楚。进门是账房,左面是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栈房,都在后面,院子倒也宽敞,新刷过的粉墙,映衬在闪电里,极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阵快速的马蹄声,恰在这当口来到门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来临,声势非同小可。接下来的一番忙乱奉迎,大呼小叫,着实热闹了半天……
简昆仑已为这猝然来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更是似曾相识,便自警觉着站起离开,向后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蹒跚,嘴里嘟嘟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样子真像一步不慎,随时都得躺下来。
还算好,有个伙计打着灯笼过来照顾着,半扶半抱才把他搀到了屋里。
简昆仑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门上也拴着个葫芦,便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走方郎中了。
东边客房还亮着灯,有个落地罩门远远拱着,花叶扶疏,闹中取静,该算是这客栈最好的雅舍了。
雨兀自淅淅沥沥落着,闪烁的电光,势若金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雨还不会停住。
关上了窗户,简昆仑合衣登榻,却只是闭目养神,不使自己真的睡着。
子时前后,外面雨才小了。
简昆仑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当,熄灭了灯,用一块油绸子扎好头上,带好了月下秋露长剑,听听外面不再有一些儿人声,才自闪身门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紧,浓翳当空,一片黝黑,却只有前面柜房燃着几盏油纸灯笼,整个院落,再不见一些儿亮光。
简昆仑贴壁而立,打量着眼前形势,特别注意着东边院子那一溜上房,隐隐还有灯光透出,便自不再迟疑,身形轻摇,已自掠上了对面瓦脊。
房顶上水渍渍的,滑不留脚,简昆仑轻功极佳,倒也无碍,三数个起落,已来到了那片院落,紧接着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鸟般已自飘身门前。
一只猫,突地由花树丛中出来。
简昆仑几已闪动的身子,忽地收住。这只猫,竟然带给他一份意外的警觉……
一双人影,便在这一霎,倏地闪身而出。借助着洞门一角,简昆仑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声:“好险!”,若非是那只猝然蹿出的猫,他便已然现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对方观测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虽说是认人不清,对方二人的身形却昭然在眼,这一霎,两个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轻巧的现身长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纸窗还亮着灯光,不用说这两个人显然是奔向那里了。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禁心里有了数。
前几天的一个偶然机会里,在南盘江登舟来滇的中途,遇见了那个天真无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过他精明的审查,便自断定这少年必与当今明室有着密切关系,是以暗中跟随,一路直入滇境。接下来的几日,经过他的留心观察,更断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丝马迹,显示对方少年已为人暗中跟随,这就令他不能不为这个涉世不深、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有所担心了。
接下来日客斋命相馆的惊鸿一现,证明了那少年身后影随着的重重杀机,确是危险万分。
其实又何止义王孙可望的一面……看来,去秋快活居巧遇永历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别的只是当事者这个少年的身分迥异而已。
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脱困飘香楼,简昆仑雄心不死,兀自悬心着永历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实用心,以及来自清廷、吴三桂、孙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杀机,简昆仑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罢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训,不得不令他更为谨慎小心而已,特别是对于万花飘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经阵仗,阅历甚丰,对于眼前这两个行踪猥琐的来人,大可冷眼旁观,伺机而行,特别是对方身后的主力迟迟未现,更不容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若是室内少年全然无知,却也难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势,向着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过去。
简昆仑身形轻闪,略向左侧前方迈进。身形方定,便自觉出右面屋脊似有异动。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凭恃视觉,对于身侧四周动态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觉反应。眼前之形象反应正是如此。随即他用余光一扫,即已发觉到有了异动。
一条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闪了一闪,像是由侧面升起,身法极快又轻,宛若凌空巨雁,却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刚落下瓦面,随即伏身下来,若非是简昆仑眼尖,即时注意,差一点就被他瞒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两个夜行人,已是双双扑向窗前。却不知室内早已有了警觉,两个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听得砰地一声大响,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这番遭遇,大是出乎简昆仑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颇似经过特别装置的卡簧喷筒等类物什,一经发射,力道极大,黑夜里,看不清什么玩意儿,总之必属细小的铁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当其冲,啊呀一声,中了个满脸生花,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个,由于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却也吃惊不小,哪里还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纵身就退,却听得哗啦声响,窗扇大开,一个人跃身而出,随着他手扬之处,砰地又是一声大响,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这一次由于对方那人已有戒备,掩饰得快,想必没有再为所中,便自一路腾纵如飞地落荒而逃。
后来跃出的这个人,嘴里大嚷着:“拿贼!”赶上一步,一脚踏向倒地伤者。
却在这一霎,一条疾劲人影,自斜方蓦地扑来,好快的身法,黑夜里,简直看不出来人形貌。
这人其实早已窥伺附近,以为必要时的出手接应。随着他的猝然现身,一条杖影,呼然作响,直向着对方身上击到。
来人伎俩更不只此。
紧跟着挥出的杖影,右脚飞处,挟着大股劲风,更向对方身上踢来。如此一来,那个由房里跃出的人,便不得不闪身让开。
这人一杖得手,虽是身手可观,却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里抱起同伴,三数个起纵,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见。
眼前形势大乱,经过这么一闹,各屋里已分别亮起了灯光。更有人打着灯笼出来观望,由于这里与前院距离颇远,有人吆喝着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眼前一场闹剧的这个场面,简昆仑觉得很好笑。
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双眼睛也没有放过几个该注意的人。
第一个,那个用杖的人。身形高大,来去如风,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动作却能分辨一二,临去身法极似禅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这个人当是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了。
此人已经认定是来自孙可望的一边,武功高强,显非凡流,却要对他提高警觉。
当然,简昆仑却也没有疏忽另外一个人——那个伏身于瓦面的瘦小人影。遗憾的是天色太黑,距离又远,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饰得法,简昆仑虽是用尽目力,换了几个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乱开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来去无声,观其身手,更似在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之上,如果是敌人一面,当是一个可怕人物。
简昆仑注意的第三个人,便是东面上房居住的那个客人,其实他只是在忙乱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张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复再现。
简昆仑却已认出了他。正是日间现身日客斋算命的那个锦衣华服雏儿。
他终于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险,多少体验到眼前的处身险恶,变得谨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质上,早已习惯了过去的排场,豪门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难免凡事招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简昆仑焉能不为对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虽然,直到现在,对方少年的身分,甚而姓氏,仍然讳莫如深,简昆仑却已对他不再怀疑,几乎可以认定,必属永历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插手关怀的对象,自不可轻易失之交臂。
他随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开,看来好戏即将陆续登场。简昆仑所要准备的是:如何打好打赢这一仗。
为了不使那个高大的散发头陀上来就认出自己,简昆仑特别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衣,发式也略作改变,乍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净,四下里的花草树木,看过去更觉得青葱鲜艳,惹人垂爱。
简昆仑要了一客早点,早早地开释了店钱,一个人凭窗而坐,点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见一行人影,自后院缓缓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适,由一个汉子半搀半扶,低头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斋现身的那个华服少年。
或许是昨夜受了惊吓,一夜没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风寒,不得而知,此时看上去,却是面有病容。
经过昨夜的一闹,这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个早,便思早早离开。
栈外,早已先雇好了辆车。
那模样娇嫩的华服少年,原是骑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适,只好改为乘车。
一行四人,在简昆仑眼中看来,俱不陌生。除了那锦衣少年,以及看似专门服侍他的一个书僮之外,另外二人,却是透着精明干练。昨天夜里,在大雨之中,简昆仑已经见识了他们的身手伎俩,都非无能之辈。
想是已知身分败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板伙计一连串的哈腰称谢声中,四个人匆匆地步出客栈,即由那个书僮模样人搀着中间少年,步入车厢,其它二人骑马而傍。另有两匹马空着坐鞍。一行人马迎着东方新出的朝阳急驰而去,车轮马蹄声,自有一番骚动,显然声势不小。
简昆仑隔着窗户,把这一番阵仗看在眼里,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却有人忍不住问说:“这是谁家哥儿,怎地如此猖狂,像是来头不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