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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
“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插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奇*书*电&子^书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
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
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