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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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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犯人,左耳已掉落了大半,他一嚼东西的时候(吃的好像是禾秆下的一小团泥渣),牙龈牵动,他烂了的半边耳朵,掀出了额里的鲜肉,痛得龇着牙,那样子就像笑一样。有好几个犯人看着他的伤口,有一半无动于衷,有一半露出饿的表情;有一个还忍不住咬自己的手指——不,他是吃着自己的手指——要相当眼尖和细察,才知道这个把自己十只手指吃剩下了六只的,她还是一个女子。这女犯人让丁三通和王虚空想起了“吃人和尚”耗耗大师。

只不过,在里面的人,已大多不分男女的了。

“他们……”丁三通觉得自己语音混浊,仿佛也快变成这里幢幢幽魂里的其中之一,“监牢里的犯人都是这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王虚空哑声道,“不过,听说在天牢里的犯人,要比犯什么都惨。有的可能只是他们的长上、朋友、亲戚犯了忌讳,便抄家灭族的丧在这里,任人整治。”

“嘿,”丁三通舔一舔干唇;说,“要是我,我宁愿马上便死”。

“我不知道,”王虚空说,“我听蔡小虫说过:他以前也以为自己可以要死便死,不料,有一次,他给下在牢里,眼见一个同囚者,知道自己给判个拘役终身,他居然为自己不是被判斩首死刑而欣喜得在地上打滚,用铁铐把自己脑袋敲出了血……我想,人,就算是没了希望,也正是希望能没有希望的活下去吧?”

丁三通默然。

——古往今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犯人,下场往往还不如“政治犯”惨烈。他们不仅是死,而且常是冤死:不只是冤死,而且常是六亲九族同诛;不止是六亲九族同诛,还要给诛杀得极为残怖。

丁三通和王虚空一向好玩嬉游,可是来到这儿,也不禁只望。这种令人发指的事,理应到此为止——这是一个令人悚怖的尾声就好了!

可是,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比起紧接着下来的蒙族入主大宋江山,还有一百三十年后仅人又入主天下,然后开始一连申的肃清异己、残戮忠良的大兴“典狱”,变本加厉,相较之下,这还只是一具腐尸上的指甲,一头野兽身上的皮毛而已。

这野兽只要闻到它的气味就得要不寒而谏,这野兽。

这场面当然杂着无数的气味,大致上,可以分作数类——死人的气味、快要死的人的气味、活着的死人味道——丁三通却又闻到一种味道。

有点像野兽嗅出了危机的味道。

这时,王虚空忽道:“不对。”

“什么?”丁三通一向胆大包天,来到这里也不免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你有没有听到那些守门的家伙怎么说?‘府尹大人签下的明日提审犯人的批票’!”王虚空几乎要叫道,“天!”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刚才手上有一张——”

“——可能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龚侠怀弄出去的……”

“公文!”

“天!”这回倒使丁三通忍不住叫道:“我们怎么这么蠢!”

“蠢是蠢了些,”王虚空一时小眼发着亮,“但未必不可补救。”

“你的意思是——?”丁三通再次的问。

“我们可以倒回去,跟踪那些押解的人,不就可以知道龚侠怀给关在哪里了么!”王虚空机警的闪着小瞳仁:“你今天转死性不成?”

“怎么说?”丁三通没料到有后面这一句。

“我怎么说你都不说‘你错了’,”王虚空为今天丁三通的“虚心求教”和自己的“精明过人”而感到得意洋洋,“要不是你终于佩服我的绝世奇智,就是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他本为只是想说句笑话。

——想逗一逗笑,以宽心情。

但丁三通却没有笑。

连王虚空自己也不大笑得出来。

——只要是一个还有点血性的人来到这里,都没有办法打从心里笑得出来的了。

6.无力去飞

王虚空和丁三通果真是折了口去。

果然有七八名差役,还有一名牌头,一个公吏,只在签办提审要犯的文书。

大概就是因为手续繁琐吧,这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等到发下来的公文,还得要搅个老半天才能提解钦犯——因此王虚空和丁三爱才能“及时赶上”。

这一队人终于去提押要犯了。

“喂,留神着点,这可是要犯呀!”

“要犯!在我们手里,要犯还比不上一个路边要饭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

“得了,出事,还是要等出了这儿大门才算事:在里边,铁箍着,谁出得了事?要有事,也还是你们自己的事!依我看,人犯先过碎爷和寇押司这两道刀山火海,哪有皮肉可剩!”

“赫!你可别嘴里泛光着,寇押司和大管营碎爷还在候着人犯呢,你真有胆子惹火他们,哼,嘿——”

这几人说说笑笑,但却不敢勾留,由牌头和刑吏带头,其他尾随,步向死囚房去了。

王虚空和丁三通跟踪的方法很简单:

他们蹑足过去……

然后点倒最后二人——

接着把人找个暗处藏起来:

之后便跟上队伍,成了两个“差投”。

过程都很成功,很顺利。

顺利成功得有点出乎意料。

——当一个人成功顺利的时候他会怎么想?

(那都是我有才干、有办法、懂得把握时机之故!)

王虚空和丁三通的想法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武功好。

我轻功高。

——何况我们运气不错。

他们运气是不错。

——一直到此际都不错。

“错了。”

丁三通终于看到起押去提审的人了。

那是个女子。

她一定是受过逼拷,可是浑身上下,都看不出受过酷刑。她紧咬着唇泄露了她的倔强,她的容色泄露了她柔顺的性情,她的神情泄露了她善良的品德,她的无助就是她的无悔,她那长长的且曲曲的睫毛已许久没对剪过阳光、花香和自由。这女子有一双纤秀的手,指甲上都凝紫黑色的血,这才真正不留余地的泄露了她受过的苦刑。

王虚空没见过这女子。

丁三通也没见过。

——但那女子的高贵品质,让人一看就有一种怜惜的感觉: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也不该受这些劫难。

他们就押着她,走过那一幢幢鬼域也似的甬道。

甬道两帝是监牢。

里面照样有人。

有还活着的人。

有活着等死的人。

有死人。

墙上的火把,因这一队人虎虎地步过而掠起一阵阴凤,吹得火光是晃不已,照出墙上有一条壁虎,背是灰色,下颔到腹侧之间却勾勒着蓝、紫还有红、赫诸色,美丽极了,美得令人不敢置信,好像它是有毒似的。

“咱们该怎么办?”丁三通低声的问,“押审的人不是龚侠怀暧!”

“不管了。负责的人不是姓寇的吗?据那两个家伙说:龚侠怀也是他安置的,咱们跟过去瞧瞧再说;”王虚空也用一些微像游丝一般的语音道:“况且,这么美丽的女子,咱们倒要看看他们要拿她怎样!”

“好色!”丁三通唔道。

“这叫色胆包天。”王虚空回应了一句。

两人说笑但却没有笑。

因为不能笑。

也不便笑。

——不知怎的,王虚空和丁三通都同样的觉得:今天晚上,一直笑不出、笑不得。

转了几处,地势愈来愈高,地方也愈来愈雅致,再也没有先前的凄惨黯气氛了,而且居然还看到天穹,星光足可以筛进来。满天的星子低得像是一个马上就要覆盖下来的神话似的。

那女子敢情是许久没见过星光了,脸上现出了一些喜欢的样子——但仔细看的时候,又好像不是,而是一种幻望的幽怨。

他在经过星色可以照得进来的长廊上,不过片刻间的事:这片刻里她是个绝色。

之后,大家都停住了。

那一道门己到了。

——门后是什么?

她又那么地疲倦,累得像再也禁不起风霜,再也活不下去了。

连王虚空和丁三通看了,都升起一种凄凉感觉。

这些摆设都是用木或是铁制的。上面结着一些锈一般的污渍,像赭色的苔藓一样地黏在那里,生了根。

室内还生着一盆熊熊的火。

“头儿,你说,寇太保和孙爷会拿她怎么弄?”

“——他们!这还用说么!”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做,咱们都看着就是了、听着就是了——而且,咱们都是看不见、听不到的。”

“知道了。”

然后这一行人都突兀地笑了起来。

像几只狗咬死了一只猫后互相吠了几声。

这时,传来一些声响,好像一些什么觅食的动物回到洞里一般似的。

大家都立时噤了声。

进来的大概也有七八个人,有的魁悟粗矿,敞着衣襟,露出满胸长满的毛——但看上去反而有点不大像是胸膛,而似是一个特大的阴羹;也有的手里捧着笔、砚和纸,似是来写文章、画画什么似的。也有的很冷、很沉、很静,以致完全不能从他们的形貌中分辨得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个性是怎样的?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另外还有两人。

一个非常温文、温和、温良的年轻人。

——他有两道柳叶似的眉毛,一张樱桃小口,除了鼻子有点勾之外,他若妆扮起来,恐怕要比许多女子(当然这受押着的女子除外)都要美丽得多了。

另一人的年纪却是下小了——就算年纪其实不大,但看上去十分苍老,而且衰老。他脸上就像大雨后给车轮辗过的泥泞道一般,纵横交错,尽是皱纹,像打翻了的腐乳似的,一塌糊涂。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味道。

臭味。

——跟死了七至十一天下面浸着水上面给阳光暴晒的尸臭味。

他是那么臭,臭得连室内的香味都掩盖不了、为之败阵。

尽管是这样,可能因为他的皱纹实在太多之故,看去还相当的慈祥;而且,他前发在通黑中有一络是白的。

白得光彩夺目。

老人看了那女子,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然后他立即再看那女子一次,先得看她的盈堪一握的腰腹,再看她秀峰柔坡的胸脯,然后方看她的脸。

她的样子美得无依,丽得无端,还有一股内蕴的媚,还有一种外色的傲,交揉在一起,使她在看来是那么疲乏那么无力的时候,看去仍是那么动人漂亮。

老人突然地笑了起来,英声干巴巴的,“叫什么名字?”他的语音试探着,但一个农夫用锄头给一条蚯蚓猛然砸了一下,再停下来,看它死了没有。他的语音也是干干的。

“冰三家”。

女子回答,依然无力,柔弱得像心都碎了。

她看来似只是疲乏,并无害怕。好信她是一只蝴蝶、因为太过倦乏,所以连飞也失去力量。

“犯了什么事来这里?”老人好整以暇的问,他一句一句的问,像把陷阱一寸一寸的张开、收紧。

“我也不知道。”冰三家微弱的说。

“不知道?”苍老的人扬起了一只眉毛,“你再想一想。”

“我平生不犯事,也不犯法,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冰三家悲哀的说。

“哦!嘿!”苍老的人知道自己该发怒了,他便发怒了。“你再仔细想一想:让我来帮你想一想吧,来人啊,先把他请上‘仙女献桃’。”

那几有一个木架子,上面有几条麻绳。架上、本上、绳上,都沾着凝结的赭块。

冰三家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于,绑在来上,麻绳深深地吸着她的肌肤,几个男人把她的身子翻来覆去的绑着,像对付一只螃蟹,然后又把她这样悬挂着,像一只给剥了皮的青蛙。

冰三家一旦上了架子,架子上黏着的两三只苍蝇,立即就飞了起来,绕绕着,有时停在冰三家白玉似的耳上,有时停在她白玉似的鼻上,好像要以它们的侵袭来试验人的耐性,冰三家索性闭上了眼睛。

地睫毛很长,就算是那么困乏却仍那么美。

(她仍像是一只给钉住了的蝴蝶,就算有翅膀也无力去飞。)

然而外边还是有星光。

在她回前不远,还有几丛花。

可能那都不是开在野地里的花,所以拼了命不顾一切的美着,美得一阵也是美。

7.虎头·斧头·苦头

“冰三家?她不是叶红的女人吗”

“正是……好像是吧?”

“她给逮了进来,叶红知道吗?”

“你问我我问谁?”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准备救人哪!”

“先听听她是犯什么事进来再说吧?”

“好呀。”

这是王虚空和丁三通偷偷以“蚁语传音”的对话。

“你现在有没有清醒一些了”苍老的人问她,很和气的样子,“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冰三家摇了摇头。

“很好,”苍老的人如鹰爪般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右乳,用力一扯,嘶的一声,一片衣衫,自右乳到腰腹都给撕了下来,露出雪玉一般的身子。盛雪玉杯般的右乳,冒起了几条红纹,很快的转成了淤紫色。雪上红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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