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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倒在地上像一幅脱了钉子的卷轴。
她死了,很多人都臆度她是忙死的,因为忙而不会老会使天妒红颜。龚侠怀从此不拜神了也不似他从前每当节日里都会祭拜天地。
他一反常态,常喝得醉醺醺像一头瞎子眼的熊。直至有一天,他丢掉了所有的酒瓶、打碎了所有的酒坛,和六当家慕容星霜重新上阵,飞骑一千五百六十六里,刺杀了降蒙而且奸嫂拭母的“红袄军”头子鲁八八,两人各身中十余箭,打马南返时,一路上还比谁中的箭矢多。
据慕容星霜说:龚侠怀在一次醉后的梦里,看见他妻子方致柔向他报梦,伸手指在窗前一棵已枯萎得像一年没进食的长颈鹿般的老梅,那株老梅就立即开了一树的花,龚侠怀甚至还可以记得那香味。
醒来之后,龚侠怀发现窗前已四年不开花的梅树开了整个窗景的花,不过却是不香的,龚侠怀认为他已在梦中香过了所以就不必再香了。他泪流满脸,踢翻一切盛酒的器具,因为他觉得那是亡妻逝去上年来第一次给他的指示:要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地奋斗下去。
龚侠怀还在建立“诡丽八尺门”的时候,力抗几个帮派的反扑。“刀柄会”早已在武林声势浩大,不欲有新的帮派成立。蒙古人支持的“天罗坛”,金兵策动的“金衣帮”,全不许“诡丽八尺门”会冒出头来。有一次“刀柄会”联同“天罗坛”、“金衣帮”要把“诡丽八尺门”连根拔起、一举歼灭。龚侠怀和五当家路雄飞和七当家路娇迷力抗到底,眼看不敌,但到底不曾被绝灭江湖。关键是:龚侠怀在最后关头说服了“刀柄会”,晓以大义,在最后一刻倒戈相向,把两股侵宋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另外一次的险死还生,是龚侠怀带同四当家夏赫叫,意图劝服“斩经堂”的人联手为誓保襄阳而同心协力时,遭受四十八名迄今身份不为人所知的蒙面武林高手的狙击。“斩经堂”的五名高手在此一役尽亡,由于不知元凶是谁,总堂主在大怒之余,迁怒于龚侠怀。龚侠怀为了要引开追兵,让四当家活命逃亡,反而被对手的主力围攻,重伤坠崖。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魂丧天伤崖之际,他又出现了,而且练成了他的“天涯刀法”。当年,他的刀走诡奇一路,故称“诡刀”,跟他爱妻的“丽剑”的光明利落恰成对比,故与七名献血为盟的弟兄组成的帮派是为“八尺门”,江湖中人把“八尺门”之上加上了“诡丽”二字。当然,这样做会很有一些兄弟不快,但那是人们口里相传的,要改也改不来。
等到龚侠怀把诡秘奇绝的刀法一改而成意境高远的“天涯刀”之后,人们也没把“诡丽八尺门”的名号作过任何改动,他似乎也借此纪念他的亡妻。
八当家赵伤最后才加入“诡丽八尺门”。他是带了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加盟的。他因看不惯宋廷积弱而又内厉外敛,组成“孤山派”落草为寇,自立为王。龚侠怀单人匹马,夜上孤山,未杀一人,只坐下来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赵伤为之拜服,从此成了“诡丽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龚侠怀现在已步入壮年了。年纪大了,就不想有太多的冲撞,也不想遇大多的风霜,就算英雄也不例外。这几年间,他在全心全意地巩固因抗金而元气大伤的“八尺门”,也致力奔走,大声疾呼,说明蒙军南侵是势在必发,朝廷应先行袜马厉兵,整军迎战。
因为他这些那么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么血泪纵横的挣扎,武林子弟、江湖侠少提起“诡丽八尺门”和龚侠怀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脸上发光,仿佛连鼻子也挺直了一些。
他们就算不尊敬这些人,也会景仰他们可歌可泣、可傲做的往事。
简单和单筒也不例外。
他们更尊敬这些人。
除了龚侠怀,还有他那群这么好的兄弟,这么好的朋友。
简单和单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特色,要比背诵四书五经还深刻。
朱星五,“诡丽八尺门”二当家,他的“八步赶蟾”步法,曾在十七名“豹盟”高手围攻他之际从容逸去。跟他交手最可怕的是:你永远沾不着他的衣角,但他却可以随时绕到你的死角,施以致命的攻击。
高赞魁,三当家。擅谋略,龚侠怀不在的时候多由他来主持大局,他平生志愿是当官,觉得可以差遣人是件乐事,后来官当不成,便做强盗,觉得差遣不了人也可以恫吓人。直至加入了“八尺门”,总算是可以呼一点风唤一点雨了,虽然不能算是翻手为云覆手雨,但那也足以令他暂时满意了。
夏吓叫,四当家,本籍是西夏人。擅使九十三斤重的禅杖,人以为他是和尚,其实他是从来没长过毛发,连眉毛都极淡。他脾气坏极,未入江湖前原来是名凶手,练成绝技后是名杀手,因遇龚侠怀,被他收服了,才成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手。
路雄飞,五当家,擅火流星,一身兼使七十二路绝门暗器,性急、暴躁、为人耿直。
慕容星霜,六当家。神射手,性格刚烈,遇强愈强,越伤越勇。
路娇迷,七当家,是路雄飞的胞妹,擅使水流星,兼善用毒,为人泼辣,睚眦必报。
赵伤,八当家。原“孤山派”主持。个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战,无人能敌,喜臧否人物,了然不群。
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传说里流传,简单和单简都耳熟能详。
这些人就像石堆里的花,剑影里的梦一般可贵出色。
简单和单简曾在一次论刀大会上见过龚侠怀。他们都觉得龚侠怀特别注意而且注重他们,他们没有忘记龚侠怀在那一次短短一晤里,表示的是挚友的亲切而绝不是长者的威望,所以他们更想进一步了解“诡丽八尺门”里兄弟们的一切。
——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想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
——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
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
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
“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