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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就好像一个人触及炭火时立刻就会把手缩回去一样,完全没有经过他的意思。
——这个人是他的仇人,这次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出手。
这种想法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所以他连想都没有再想就已出手。
他终于抓住了这次机会,因为他的经验已够多,反应也够快了。
这是他从无数次艰辛苦战中得来的经验,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训练出来的。
他应该对自己这一击觉得很满意。
可是在他有生之年,每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他的心就会觉得一阵刺痛。
他刺出的这一剑,刺的虽然是李将军,却好像刺在他自己心上一样。
剑光一闪而没。
李将军的身子突然因痛苦而扭曲,突然从剑尖上弹起,在空中痛苦扭曲挣扎。
在这一瞬间,他的脸己转过来面对萧峻,晨光正照应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面临死亡的恐惧,也没有那种被人暗算的愤怒,却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萧峻看见了他的脸。
他脸上的这种表情,萧峻这一生中永远都无法忘记。
鲜血滴落在甲板上时李将军的人已落入湖水里。
水花四溅,人沉没。
湖水上散开了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涟漪中都有李将军的血。
涟漪还未消失,萧峻已经听见了高天绝的笑声。
他应该笑的。
李将军终于死了,死于他一手安排的计划中,他对自己也应该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的笑声中并没有一点欢愉得意的意思,他的笑声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种凄厉的笑声,萧峻这一生中也永远都无法忘记。
第十六章 汤大老板的奇遇
一
四月十九,黎明时。
熹微的晨光刚刚从窗外照进来,刚好让汤大老板能够看清元宝的脸。
元宝已经醉了,就在他说”我没有醉”的时候已睡着,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又聪明、又顽皮、又可爱、又讨厌,就好像她小时候认得的那个男孩子一样。
她叫他“小哥”,他叫她“弟弟”,而且真的把她当作一个小男孩小弟弟,一天到晚带她去爬山爬树骂人打架骑牛赶狗偷鸡摸鱼。
所有大人不准小孩去做的,没有一样他没有带她去做过。所有男孩子们玩的把戏,没有一样她不会的。
连她自己都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子。
有一年夏天,他又带她到山后面树林中的小河里去玩水。
那天天气真热,她穿着套薄薄的夏布衫裤,河水清凉,两个人在水里又减又叫又吵又闹,她的衣裳都玩得湿透了。
那套衣裳本来就很紧,夏日午后的斜阳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
她忽然发现他又不叫又不闹了,忽然变得像是个呆子一样,用一双大眼睛死盯着她。
那时候他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男孩子,而且已经长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看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好怕人的变化,她想跑,可是两条腿却忽然变得好软好软好软。
那天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面已经吃过晚饭。
自从那天之后,他虽然还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带她跟别的男孩子去玩。
从那天之后,她就变成他一个人的。直到他要去闯江湖的时候,他还是不许她去跟别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来。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去过。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这十七年中,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也从未有第二个男人能让她心动。
她从未想到经过漫长的十七年之后,她居然又遇到一个这样的大男孩,这么聪明、这么顽皮、这么可爱、这么讨厌。
她居然又心动了。
刚才元宝抱住她的时候,她身子里忽然又有一般熟悉的热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一样。
如果元宝没有醉没有睡,会发生什么事?
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个小鬼,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虽然只不过是四月,天气却好像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热得让人难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
她绝不能等这个小鬼醒过来,不能让这个小鬼再来逗她缠她害她。
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已经不能再做这种糊涂事了。
她悄悄地拾起散落在床下的一双金缕鞋,悄悄地推开门,又悄悄地走回来,悄悄地为元宝盖上一张薄被,才悄悄地走出去。
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空气清冷而潮湿,乳白色的晨雾将散未散,一个人坐在对面长廊下的石阶下,手托着腮帮子,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小蔡,”汤大老板吃了一惊,“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
小蔡不理她,一双大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倒提在手里的金缕鞋。
她忽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这个小女孩子已经渐渐长大,已经渐渐开始学会胡思乱想,越不该想的事,越喜欢去想,而且总是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她知道这个小鬼一定又想到那些地方去了,可惜她偏偏没法子辩白。
——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屋子里耽了一夜,到天亮时才蓬头散发的提着自己的鞋子走出来,还带着三分酒意。
她能让别人怎么想?她能说什么?
“快回房去睡吧,”她只有避开她的目光,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你早就应该睡了。”
“是的,我早就应该回房去睡了,可是你呢?”小蔡盯着她,“你为什么一夜都没有回去?”
汤大老板又说不出话来。
小蔡冷笑:“我劝你还是赶快穿上鞋子的好,赤着脚走路,会着凉的。”
说完这句活,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春寒料峭。
汤大老板痴痴地站在冰冷的石地上,从脚底一直冷到心底。
她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可是她知道她已经伤了这个小女孩的心。
晨光初露,晓雾未散。
她从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回房去,忽然发现院子里又有个人在看着她,就坐在小蔡刚才坐过的那级石阶上,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小老头。
一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子。
二
汤大老板不认得这个小老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老头子,而且从未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这个小老头看起来不但特别老,而且特别小,有些地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老得多,有些地方看起来又比任何人都小得多。
他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只剩下儿根稀稀落落的白发贴在头顶上,就好像是用胶水贴上去的一样,无论多大的风都吹不动。
他的牙齿也快掉光了,前后左右上下两排牙齿都快掉光了,只剩下一颗门牙,可是这颗门牙却绝不像别的老头那么黄那么脏。
他唯一剩下的这颗门牙居然还是又自又亮,白得发亮,亮得发光。
他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他脸上的皮肤却还是像婴儿一样,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嫩得像豆腐。
他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套红衣裳,镶着金边绣着金花的红衣裳,只有暴发户家里出来的花花大少要去逛窑子时才会穿的那种红衣裳。
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你说绝不绝,
汤大老板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
她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院子的前后左右附近本来是绝对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明明有这么样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种很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就好像那些二三四五十岁的男人看她时的表情一样。
幸好汤大老板一向很沉得住气,虽然没穿鞋子也一样很沉得住气,所以居然还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
“你好。”
“我很好,”小老头说,“非常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你贵姓?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
“我既不姓贵,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贵干,”小老头说,“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做一件绝不是‘贵干’的事。”
“什么事?”
“你猜,”小老头像孩子般眨着眼,“你猜出来我就给你磕三千六百个头。”
汤大老板摇头:“磕那么多头会很累的,”她说,“我不但要你磕头,我也猜不出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事。”
“你当然猜不出,”小老头大笑,“你一辈子也猜不出来的。”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你说说看。”
“好,我说,”小老头道,“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看你。”
汤大老板笑了。
她本来应该很生气的,可是她笑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荒谬可笑的事。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种事。
小老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相信。”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他的身子已飞跃而起,就像是个小孩子忽然被大人抛了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打滚。
汤大老板绝不是好欺负的人。
一个女人能够被大家心服口服的称为大老板,当然不是好欺负的。
她练过武,练的武功很杂,有些是她拜师学来的,有些是男人们为了亲近她,为了拍她的马屁,为了要她佩服,像献宝一样献出来给她的。
飞花拳,双萍掌,螳螂功,飞凤指,大小擒拿,五禽七变,三十六路长拳,七十二路谭腿,连环锁子脚……
她会的武功最少也有三四十种,在这个小老头面前,竟连一种都使不出来。
半空中还是有一个人在打滚,打滚的却已不是小老头,而是汤大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被抛起来在半空中打滚的。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老头身子一落下地她就被抛了起来。
然后她就开始打滚,不停地在半空中打滚,滚得大昏地黑。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这时候元宝已经醒了。
他本来睡得就好像是块石头一样,就算被人打两巴掌踢一脚再踢到阴沟里去也不会醒。
但是他却忽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照在他对面的窗户上。
元宝呻吟了一声,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如果慢一点,他的眼睛就好像要被这要命的阳光刺瞎了,他的脑袋也好像要裂成两半。
一个第一次喝醉酒的人醒来时忽然看见满屋子阳光,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还没有多久,元宝居然又慢慢地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因为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盖住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
一个绝不是汤大老板的人。
他没有看错。
这个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个闪亮的白银面具,虽然满屋子都是阳光,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却还是好像黑夜中的鬼影。
元宝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脸上戴的这个鬼脸真好玩,”元宝说,“你能不能借给我戴两天,让我也好去吓吓别人。”
“我并不想吓你,”这个人的口气很和缓,“我知道你的胆子从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元宝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就吃亏了。”
“我是谁?”
“你就是高天绝,”元宝说,“就是把我弄得四肢无力,全身发软,
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
“是的,”高天绝并不否认,“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样对我?”元宝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凶狠,“你难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报仇?”
“他们不会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我对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绝道,“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自。”
“可惜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们这些人都是永远见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应该死了,”高天绝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永远无法化解的凶戾和仇恨。”
他的声音虽和缓,却又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无论谁遇到我们都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所带来的,只有凶杀、灾祸、血腥。”
“你们?”元宝问,“你们是什么人?”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能算人,只不过是我们阴魂不散的厉鬼而已,”高天绝说,“所以我实在不愿让你也被卷入我们的恩怨是非。”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不愿意让我来管你们的闲事?”
“是的,”高天绝道,“因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这里来。”
“否则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了。”
“我不会割你的脑袋,”高天绝淡淡地说,“要杀人,并不一定奇書網電子書要割他的脑袋,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这是最笨的一种。”
“你杀人通常都用什么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种。”
“最痛苦的一种?”元宝问,“是让别人痛苦?还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