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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儿真是管不住了。她悲哀地想,以前丈夫在世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还压得住,如今只剩下红脸一张,毫无婉转余地,好几次母女俩当面对峙都惨败下阵,譬如昨天她说苏嫇:“我养你这么大,花出去的心血你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难道生儿育女的本质是保险金原理?”苏嫇不以为然:“妈,如果你这么想要回报,不如乘早把我卖了,也许能将损失减少至最低。”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她喃喃地叹,眼看苏嫇越来越有主见,说话办事一套套的道理,她明显管教力不从心,只是觉得女儿的主见对前途并没有什么帮助,嘴上咄咄逼人,又有一段旧病婚史,要是脾气再不温婉乖巧,还有哪个男人会看中她?
一边想,一边叹,越想越难过,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睡着。
这边苏嫇却是一夜未睡,烟酒之后脸色分外憔悴,只好勉强洗把脸去上班,众人都看出她的问题,方万华闲闲说了一句:“小苏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
“胃痛。”苏嫇简单道。
许大姐也瞄了她两眼,张张嘴,又搭讪着避开,竟没有多说些什么。
苏嫇事先准备的一整套应对办法居然都没了用武之地,她明显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与眼皮红肿众人全部自动忽略,尤其是许大姐,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苏嫇第一次发现许大姐的可爱,心直口快喳喳呼呼,孩子气的刁蛮与孩子气的狭窄,内心其实还是柔软的。
原来人都有恻隐之心,倒不是一味丧心病狂急吼吼踩她至烂泥,他们只是看不过她年轻占优势,花团锦簇的固然看了扎眼,而惨然落寞时也会伸手相助。
她一夜未睡,其实已经想好去路,下班时打先电话回家,“妈,我今天加班。”
然后又拔了个电话,这次是打给一位故人。
“常叔叔吗?我是小嫇。………您吃过晚饭了吗?………那太好了,我就在你家附近,一起吃顿便饭好吗?……不麻烦的,我这里有爸爸的一点东西要交给你。……好的,那六点半在您家门口的程记酒家见面好吗?……就这样,我等您。”
程记酒店在一年前也算是家高档餐厅,由于店主管理不善,日渐亏空下来,眼看如今餐饮业竞争日益激烈,再不放下架子只怕要全军覆没,店主只得在一楼另辟蹊径,开始做些盒饭套餐之类的小本生意经,居然又把摇摇欲坠的餐厅经营支撑了下去。
苏嫇在二楼的雅座部等常孝铭,见他上楼忙起身迎过去,笑:“常叔叔,您的身体看上去还是这么硬朗。”
“嫇嫇,”常孝铭一见到她,立刻眼圈发红,叹:“我一个老头子好有什么用,你和你妈身体好才是真好。”
他们坐下来,苏嫇点了几个家常菜,问:“常叔叔您还是不喜欢吃酸东西吧,爸爸曾经说……。”
一提到她父亲,常孝铭连声音也变了,喉咙里堵得慌,摇头道:“你爸爸对我像亲兄弟一样,只有他记得我的口味,难得还告诉了你。”
苏嫇沉默,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小说,轻轻说:“爸爸临终时,所有的亲戚朋友一个也看不见,只有您常叔叔还陪着我们,您对我们也就像是亲人了。”
她忽然转头叫服务员,“来瓶剑南春。”
“哟,别要酒,这……,这酒贵。”常孝铭摆手不迭。
“不要紧的,常叔叔,虽然现在我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可一瓶酒,一顿饭还请得起。”她又要了两只小酒盅,放在面前,认真道,“常叔叔,爸爸死后,所有丧事接待都是您帮我们办的,我很应该好好的谢谢您。”
“咦,你这孩子,这算是什么话,才说像亲人,怎么又要谢我。”
“对,常叔叔,我说错啦,我罚一杯酒。”苏嫇立刻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
“慢些,嫇嫇,先吃菜,别伤了胃。”
吃饭的时候,酒精永远是感情最好的催化剂,半小时之后,常孝铭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告诉苏嫇,“这一年多我只敢在过节时来看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是疏远了,只是大家都还伤心,聚在一起便少不了要提起老苏,我怕你母亲听了难过,我走后自己闷在家里东想西想,对身体不利。”
“我明白的,常叔叔。”
“嫇嫇,人家都说你有病,我知道那全是气出来的,全是那小子害你变成这样,他这一辈子不得好死。”
“是,”苏嫇听了,心底下有一丝凄凉,原来这么疼爱她的常叔叔也觉得她有病,罢罢罢,对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她勉强把嘴里的酒咽下去,笑:“常叔叔,您放心,我不犯病已经很久了。”
“哦,那就好。”
“常叔叔,如今公司里怎么样?听说在搞一个新项目,一切办得顺利吗?”
“什么玩意儿!”一提这个,常孝铭差点把酒杯砸了,他气呼呼地告诉她:“嫇嫇,我吃这行饭已经二十多年了,什么叫新项目新工艺?必须事前做一整套调查研究,有了具体的可行性报告,请专家审查意见,然后才能正式实行。”
“是吗?”苏嫇有些惭愧,她对家族产业一向不感兴趣,每次父亲带她去厂房巡走时,她会用一方雪白手帕捂住鼻子,怪不得当初父亲曾说过生女儿无用。
“哪有带着小学费去搞新项目的,嫇嫇,现在那些年轻的大学生真是胡闹。”
“哦。”苏嫇其实并不大懂,但好在常孝铭只是吐苦水,也不在乎她是否明白。
“嫇嫇呀,这些人一次次去国外考察,吃喝玩乐哪里干出了正事,段总经理……,”他忽然脸红,看了一眼苏嫇。
“没事。”苏嫇替他倒酒,笑一笑,“常叔叔,我知道你在他手下虽然是老人,但一直没有受到重用。”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段绫不过看我手里有经验,许多细节问题还要靠我罢了,他不把我踢出公司大门已经是好,哪里还会重用我。”
“那是不公平的,全公司只有你这么一个老技术员,你办的事比他们的都到位。”
“嘿!”常孝铭一拍大腿,“这群年轻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不懂业务不懂人际,一个个横三横四,芝麻大的事情也办不来。”
“是,是,您说现在公司里业务很不上道?”
“什么不上道,简直是在乱搞一气,钱丢到井里还听个声响,可丢在那些会议、考察、交流里,眨眼就没影了,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那这样下去公司会不会垮掉?”
“怎么不会?时间问题罢了。”常孝铭喝得有些脸红,长叹一声:“嫇嫇,这样子下去公司不但不会盈利,连你爸爸以前的一点心血都要亏掉,血本无收。”
“那需要多久?”苏嫇问,见常孝铭抬头看她,又马上低声道:“我是说,这样亏下去,哪一天公司会停止经营?会不会影响到你以后的生计?”
“唉,当然会影响到,如果是你爸爸在,一定会分我一笔走路费,如今换了段绫,就算他日后想给我走路费也未必能拿得出来,现在公司是在吃老本,长此以往下去,不出三年五年,一定关门大吉。”
“三年五年?”苏嫇皱眉:“这个公司办了才五年,难道十年也挨不到?”
“哈,还好是办了五年,有一定的底子,要是才建公司一年,还不年底就亏完了,我早说过,现在段绫在吃老底,所以他这么急的要办新项目,和非洲人搞锻造项目。”
“好了,常叔叔,你吃菜。”苏嫇见他喝得有五六分,知道他独身一个居住,怕出事,忙把酒瓶放到自己手边,又叫服务员:“我要一份狗不理包子,打包。”
她帮他把包子放在塑料盒里,用袋子装了,递到常孝铭手中:“常叔叔,难得有机会请你吃饭,不敢让你多喝酒,明天你还要上班呢,这份点心带回去,半夜里肚子饿了起来吃。”
“唉,嫇嫇,这点你真像老苏,待人细心。”
“没什么的。”苏嫇笑,她哪里比得上父亲的聪明果断,把一个小小的十几车间几年里逐渐发展到注册资金五百万的大公司。她一直太女性化,希望被人疼爱被人服侍,只是料不到会有从凤凰坠变山鸡的一天,也许,从今以后,她也要以种创业的、奋进的观点去强迫自己,在社会上为自己争一地之席。
八
'在方向转变之前,我需要一个姿势'
了解萧镇的人近期越来越发现他的不妥,像是藏了什么心事,常常坐立不安,偶尔坐定了,却目光凝视停滞在某一处,脸上郁郁寡欢。
他常常在下班时间去某一幢建筑前,把车开到角落里,透过玻璃窗看苏嫇走出公司大门。
现在想起这个女子,他头上仍会有热辣辣的烫灼感,那杯茶水始终泼在脸上,凌厉不亚于一个耳光。
可施暴的女子此刻穿了一身秀丽的碎花连衣裙,外面披了雪白外套,正匆匆地走在他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么鲜亮的一个背影,她在柏油路面上小跑起来,脚步轻快,像支无声的曲子。
如果他从驾驶座上略略抬起头,可以看到她的小腿,她的脚踝,右踝处系了条细细的白金链子,在夕阳下闪闪动人。
萧镇低下头,烦恼随即而生。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经历复杂,与无数个青春妩媚的女孩子无甚不同,也毫不相同,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始终忘不了她那些泼辣的话。
直看到她的身影没在人群里,他才发动车子驶离那条街道,这并不是他回家的路,而他已经来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怀揣着一套说辞,他希望自己能打开车门走出去,来到她面前说:“苏小姐,上次的事情对不起,如果你肯原谅我,请给我一个机会约你吃饭。”
很俗气,很客套,最主要的,是萧镇觉得很没有把握,他欣赏她不把他当一回事,却也头痛于她的满不在乎,于是更加束手无策,也更加沉迷不可脱身。
他叹口气,把车子从近道驶出去。
这些天来,苏嫇的心情非常好,像是隐隐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下班后她先去邻街的教材书店买了财务会计资格考试丛书,经济基础、会计实务、财务法规三本教材。
晚上吃完饭在灯下打开细看,苏太太进来拿东西,瞄一眼,奇怪:“怎么想起看这种书?难道你想改行做会计?”
“我想学一点财务知识。”
“唉,”她母亲大摇其头,“当初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你父亲曾替你报名会计班,可是你那时忙了谈恋爱,十节课最多只去一两次。”
苏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了,苏嫇有些发呆,倒不怪母亲责备她。想来人一生,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读书、赚钱、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教育下一代……她却是事事返道而行,该读书的时候谈恋爱,该赚钱的时候忙着结婚,末了人家在生孩子,她却又离婚单身奋斗啦。
那句话怎么说?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原来,所有一切伤心只能怪自己。
她夜夜细读财务条款至十二点,第二天上班时难免精神不振。
许大姐方万华以为她在谈恋爱,故意试探问:“小苏,现在的年轻人下班后会玩什么?”
这几天王科长被派去别处培训深造,各人头上工作轻松,方万华桌上堆了厚厚的报纸,许大姐索性在电脑上玩起了翻牌游戏。
苏嫇从包里取出会计实务,摊开在桌上研究账户明细分录。
许大姐眼尖,道:“哟,看来咱们小苏是真的要往金融业发展了,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忘记我们哟。”
苏嫇看她一眼,不说话。
“咦?方师傅你看呀,小苏好像对我有意见。”
“怎么会?咱们一向相处不错,大家都像一家人,小苏,对不对?”方万华过来扮白脸。
“是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小苏要是对我有误会也没什么。”许大姐一直观察她的神情,自己撇撇嘴,“我这个就是天生的直肚肠,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就像那红楼梦里的傻大姐……”
苏嫇终于忍不住笑,心里倒觉得徐大姐颇像王熙凤,好像王熙凤也常爱说“我这人心直口快眼里容不得沙子……”
“不是吗?”徐大姐道,“小苏,别以为我有时拿你开玩笑什么的,我们这里说话都没有恶意,有什么说什么,就像对自己家人一样。你可不要多想了。”
他们一搭一档地自说自话,苏嫇保持面无表情,自己低头看教材。
要学会这样的冷漠方式刚开始时很难,她常常会被他们话里的暧昧意思激怒抬头,解释、反驳、争得面红耳赤,可认真的人永远是最吃亏的,而且他们有两个人,相互弥补相互耍赖相互找台阶下,只有她孤军奋斗,需要自己找出路。
久而久之,她明白要放弃斗志,正如徐方二人所说,他们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他们只是说着玩,而她,永远不会玩这样的游戏——把关键的只言片语混在一大堆模糊句子里,藏头露尾地不怀好意。
她努力调匀呼吸,继续埋头于资产折旧的计算方式。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多久,苏嫇不是没有做过白日梦,发财,去加勒比海享受海滩太阳,远离一切不喜欢的人。
这当然是她二十五岁以后的梦想,在二十五岁以前,她只想遇到白马王子。
眼睛水汪汪,笑得很可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