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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银子的打赏。五钱重的一尊金佛作为贽见,虽不是豪举,却也很风光了。
小丫头叩头谢过了赏,捧着盘子,飞也似的拿去向贞娘献宝了。
香君却喜孜孜的捧着那柄扇子,爱不忍释,看了很久,才郑重地收进了箱子。
然后她才仰起头来,深情款款的望着朝宗道:“公子,谢谢你了,不过也太破费了,尤其是还送娘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公子是特意去请了来的,这倒成了敲公子的竹杠了。”
侯朝宗笑道:“那里!那里—那是应该的。”
香君却一偏头道:“公子,我没有拿一般的客人来看待你,说的也是心里的话,你不必这么铺张的。”
朝宗笑道:“连酒席都是人家摆的,这还能算是铺张吗?香君,我知道你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但我也不能太使你丢脸。”
“我感谢公子的这一份心,但也更增加我心中的不安,我心敬的是公子的学识人品,却不是争的这些!因此这个请公子拿着吧。”
她到后面去,迅速地拿了一个绣花荷包回来,蹲下来给他系在腰上,道:“侯公子,明儿可千万别这么破费了,你在客中,又是来候考的,虽然我知道你是世家公子,家道殷实,但现在你还没有做官赚钱,每一分银子都是花家里的,送在这里太没价值了。”
话说得很俗气,但是情意恳挚,倒使朝宗非常感动,那个荷包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正想掏出来看一下。
香君忙道:“娘要来了,别让她看见。”
把朝宗的手掩住了,朝宗倒是一荡。
因为他摸到那个荷包还是温热的,想必是香君自己系在身上的,刚刚到后面去,只是为了解下来以及放东西进去。
书寓里的姑娘只有对很相知的客人,才会送些体己私物,如香囊、荷包、汗巾之类,那也是一种拢络人的手段。
一则以示恩爱纪念,最主要的目的,则是给客人拿去在同伴间夸耀,因为这也是一椿很有面子的事。
不过这种订情的私礼,也不是很容易得到的,除了花足银子,还得姑娘确实看得起你,把你当作恩爱密友才会那样做的,即使有钱,还不一定能捞到这种体己回礼的。
有位盐商看中了一个红姐儿,在她身上花的金子也足够打个同样大小的人了,住也住过了,芳泽也亲过了,可是那位姐儿对他始终是冷冰冰的不假辞色。
那位盐商送给她一个用珍珠缀起来的荷包,心想,那位姐儿至少可以回他一个体己的荷包了。
那位姐见也真绝,谢谢他厚赐,也答应等半个月后,特地精心刺绣一个荷包还赠给他的。
因为半个月后他恰好有事再过金陵,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半月后,船过金陵,为了桩点面子,特地把那位红姐儿叫条子请到客船上,摆下酒席,遍请同伴好友,想在席间把那些体己私物当众风光一下。
因为,他听说那位姐儿从他走后竟是闭门谢客,专心在楼阁上刺绣。
如此厚德,着实令他既欢喜又感动,更由于风月圈子里都知道这个消息,尤使他感到风光体面,乐不可支。
终于那位姐儿的体己物来了,是一只锦绣十彩的绣花荷包,花团锦簇,十分漂亮,上面还绣了吉祥如意等字样,确也是祝祷之词,荷包里还给他装满了制钱。
但是,那位盐商却像吞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半天吐不出一口气来。
原来那个荷包足足有箩筐大小,里面装足了一万个制钱,由两个脚夫挑着来的。
荷包是姐儿亲绣,费工之钜,半个月必是赶得手不停绣,图文并茂,里面放了通宝,充满了吉祥意味。
人家答应他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这一点也做到了,这是一份前无古人的妙礼,但却不是那么回事。
那位盐商自然是就此绝足秦淮,不好意思再来了,这段妙闻却留传在金陵,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秦淮书寓中姐儿的体己礼物得之的确不易,而且无法强求的。
可是,今天香君送他这个荷包却仓促了一点,虽然他们谈得很投机,但还是第一次见面。
何况,要有灭髡留宾的交情,点过红蜡烛,做过假新郎,“梳拢”之后,才能谈得上私相授受。香君还是个待字的“清倌人”,送这种体己礼似乎也不相宜。
香君看得出他目中的疑惑,咬着他的耳根道:“娘上来了,什么都别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一股暖气吹得朝宗耳朵眼儿里痒痒的,也吹得他心里痒痒的,但是,李贞娘已经扶着个小丫头,打着灯笼来到媚香楼下,他也不能多视,只有向香君告辞了。
香君伏身在楼栏上,恋恋不舍地朝他挥手告别。妈妈来了,姑娘们就不能送客人了,清倌人要拿捏身份,不能跟客人表现得太热络。
这不是法令条文,却是秦淮河上的规矩。
倒是那尊金佛的关系,李贞娘对朝宗很客气也很殷勤,送他到大门口,谢了他的赏赐,直说“太丰富了,太丰富了!”
朝宗连声回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看样子李贞娘倒是挺欢迎他这个客人的,频频的请他常来坐坐,开导开导香君那妮子。
朝宗却在大费周章,口中含糊地答应着,却无法肯定,只能说:“改日定再来拜候。”
这是不定期的敷衍话,朝宗却只有这样回答。
他并不是存心敷衍,香君娇小美丽的影子还在他脑里晃动着,一股幽淡的处子芳香也在鼻前缭绕,天真、企慕而爱恋的眼神,可人的娇态,款款的深情,无时不在吸引着他。
只是他能常去吗?有这笔闲钱吗?
今天,李贞娘的见面礼好在有尊金佛搪过去,下次倒也不必再如此了。但是五钱银子的茶例总是少不了的,而且也不能只付五钱,总得多给点的,再加上下人使唤的例赏,至少也要一两银子,如果再在那儿吃顿饭什么的,那就花费更大了,自己实在花不起那个银子。
榜还没有发,发了若是中式倒还好。中了举子虽不是官,但已是一块敲门砖,拜房师,会同榜以及种种应酬都要钱,自会有人垫付,而父亲也会从家里着人送银子来付。
若是不中,那可惨了,立刻就得摒档回家,迢迢长途,他身边的银子只有五六两了,勉强够他跟小厮兴儿两个人的车船打尖。
亲友处固可挪借,但是总得有个理由,为了逛窑子可开不了口。
就这么一路盘算着,他回到了居寓的蔡益所书坊。
第 五 章
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是一家老字号,蔡老板虽是生意人,却因为卖的是书,多少带点书卷气,他的书坊里有几间空屋子,就租给了几位读书相公。
说租是客气,因为他没有订明房金若干,随便给打扫的小厮几个赏钱就行了。
书坊不是客栈,茶水供应不缺,冬天还在屋里生个炭炉子取暖,一天两餐,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的客饭都供应无缺,蔡老板自己还不时的加个菜一起凑热闹,这也是不收费的。说得好听点是敬重斯文,但是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的书坊中不但卖书,而且还兼卖字画、古董、古籍。
今人的时文、窗课、诗稿固多,古版的书籍也不算少,每年光是刊刻那些应考秀才们的佳作,被中在前十几名的制艺,卖给那些待考的学生或各地县乡的书贩,就是一笔很好的收入。
若是再由这些名士们的渊源,推荐出去几部古版书籍以及名人的古董字画,那就更有赚的了。这些生意都要靠名流的推介,他的书坊中的客房,招待的就是这些名流。
朝宗乍来时住的是客栈,后来蔡益所书坊中刚好有一间客房空了下来,陈定生就推荐侯朝宗住了进去,也是为他省点钱的意思。
以侯公子的名望,蔡老板自是十分欢迎,朝宗的交游广,待住进来后,着实替他拉了几票生意,所以蔡老板越发的恭敬了。
看见朝宗进来,蔡老板迎了上去,一面陪笑,一面问道:“侯公子,今天回来得早。”
街上已经起更,实际也不算早了,但是朝宗住进来后,终日忙于酬酢,要不就在朋友处或是书寓里聊天打茶围,差不多全是一更之后才进门的,比起来,今天是早了点。这倒使朝宗有点讪然,随便支唔了一声。
蔡老板很热心地叫书坊中打杂的小厮小木头,去给朝宗打洗澡水,然后还吩咐道:
“打好了洗澡水,你就把前两天人家送我的茶沏上一壶来,放在院子里就好,再把浸在水里的西瓜切了端来。”
侯朝宗忙道:“别客气!别客气!蔡老板。”
“那里是客气呢,都是些家常东西,倒是那茶叶是真正由辐建带来的武夷山雀舌,细得就像是米似的,泡开来又香又醇,叫人恨不得连叶子一起吞下肚去才好,听说这是进贡宫内的御用茶,我有个亲戚在茶庄里当帐房,才捎了那么一竹筒子来,那可是有银子没得买的。
我自知福薄,这种东西享了怕折辐,所以只有借公子的神气,陪着沏一壶来喝喝。”
朝宗倒是笑了道:“蔡老板,您家大业大,开这么一所天下闻名的大书坊,我们河南归德的学堂里所读的时文,差不多全是贵坊选刻的。”
蔡老板有点得意,但也轻叹了一声,道:“那是最好卖的书,但也是最不赚钱的书。我请来选文章的相公都是有名的老手,自是不能怠慢,刻版的老师父也是好手,代价要比人多上一倍,甚至于用的纸都不肯马虎。这样一付版子,最多也不过印上个两三百部,字样就有点模糊了,在别人,还能加印个三五十本的,我却怕砸了招牌,绝不再印了。”
“要这样才好,所以每年你一部新书出来后,立刻就被人抢光了,来晚一点的,还经常空手而回。”
蔡老板说道:“本钱下得比别人多一倍,卖的价钱跟别人一样,东西我相信一定比人强,但是讲到利润可就很可怜了,有些老主顾还骂我小气,不肯让个折扣,他们那里知道这样子我已经是在贴老本了,如果再要打个折扣或是送上几部,我这书坊用不了几年就全赔进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蔡老板,你的书坊反正也不靠这种书赚钱,这完全是为那些苦读人尽点心,他们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名师请求教益,自己又摸不到窍门,所以才累月经年,徘徊于举门之外,白首穷经,布衣终老,整天在叹息着命不如人,实际上就是缺少那么一点指导而已。”
蔡老板高兴起来了:“可不是吗,我以前也是读过几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试这二关,足足磨了二十年,还是被摒诸门外,就是制艺跟时文上吃的亏,所以我后来开了书坊,第一就是敦请名家好手,选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详细的加批了眉注,指出精妙之所在,给后来的小朋友们一条明径。”
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板,您这是一片仁心,积阴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
蔡老板笑笑道:“那里!那里!是你公子说得好,今天我请来选文章的是位马超尘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斲轮老手,他经验老到,眼光独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讲解得清楚,一点就通。”
蔡老板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应制的稿子给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说是要放在第一篇。”
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并不好,何况榜还没有开出来呢。设若不中,那岂不是砸了你的招牌。”
蔡老板笑笑道:“选刊时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发后,所选的人十九上榜,就证明选的人有眼光,那部书自然也卖得多了,当然也有那些专选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经位居要津,选了这个漏了那个,反而容易得罪人。”
朝宗道:“话固然不错,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总是不太好。”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马五先生选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却不一定会中。”
侯朝宗哦了一声,语气中多少有点不自然。
蔡老板又道:“马五先生衡文极准,但是前几篇,一定选他自己最喜欢、最激赏的文章,经他详加批注后,当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这么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来,所以他选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头几名,就是名落孙山,绝不会像孙山那样敬陪末座。”
朝宗这才笑笑道:“我久闻此公之名,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本事。”
蔡老板的兴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准,还有一项特色,就是被他选在前篇的人,纵使今科不中,文章身价已是百倍,来岁考宫也会特别注意,必中无疑,所以一经马五先生选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于是中了。”
侯朝宗道:“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这只是在几个书坊主人心中有个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张扬的,否则就会有人说是操纵制举,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