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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朝宗道:“你倒还没有说到我呢?”
郑妥娘笑道:“说了你可别生气,以前我见过你几次,总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倒是香君有眼光,她说你柔韧中有着刚健,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你,我昨天硬抢着夏大人在媚香院为你们安排见面,倒是后悔了。”
“后侮?你后悔什么?”
郑妥娘轻叹道:“后悔失诸交臂,以前你对复社老是若即若离,对事也极少置评,我以为你只是随波浮沉的一个纨裤子弟而已,直到聆过高论之后,才知道你胸中大有丘壑,可惜你又要走了。”
侯朝宗听得心中一动,也很佩服她的大胆和勇气,她欣赏一个男人,竟然敢直言无隐地说出来,虽然她是一个歌妓,但是这份感情却不同,她流露的不是娼妓对客人的那种虚情假意。
而且,她在秦淮河畔脾气坏也是有名的,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有情有义的话,所以这片感情来得很难得,倒是要妥慎应付才是。
因此他一笑道:“妥娘,你这句话又着相了,不像你平时的洒脱,我们既然是朋友了,就永远是朋友,见面时大家很高兴,分手时互相祝福、思念,这朋友才交得长一点,牙齿常常在不注意时会咬到舌头,唇齿相依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呢,若是经常见面,难免会有磨擦的,那时将很遗憾了。”
“侯相公,你认为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侯朝宗想了一下道:“是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希望永远都是朋友,一个互相关怀思念的朋友。分手时,我会想念你的美丽,你智慧的谈吐,你开朗的性情,嫉恶如仇的性格,如火的热情,在在都令人心动不已。”
郑妥娘有点痴了道:“你也曾为我心动过了。”
“不错!我每想到你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我再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你只适做一个朋友,你既不是一个好的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郑妥娘的声音有点苦涩道:“为什么呢?”
侯朝宗道:“一个好的妻子应该是温柔娴淑,妥娘!我不怕你生气而直言无讳,你可缺少这两样。”
郑妥娘道:“我承认,但是也要看对象,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对他温柔娴淑,一旦有个人……”
朝宗道:“妥娘!老实说一句,你也不必需要这两种女德,上天给你的禀赋在另一方面,你又何必去勉强自己呢?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都可以做到温娴二字,但极少有人能如你的豪情,你的才思,以及你的洒脱。”
郑妥娘又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我已经是怎么一个人了,又何必去改变自己呢?”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是啊!郑妥娘若非郑妥娘,就一点也都不可爱,一点都不动人了。”
说着,渐渐地已经上山了,也可以看见香君和卞玉京等几个人,还带着一架小兜迎面而来。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相公,今夜之约,虽然没什么暧味,但是我希望别让第三个人来参加,你可以不来,但不能带个人来。”
朝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经来了。
卞玉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将成什么样子,这下子可好了吧!”
郑妥娘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瘸了一条腿走路而已。”
卞玉京道:“说得倒轻松,你知道瘸了一条腿是多么的痛苦吗?”
郑妥娘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少了一条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玉京诧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癫婆!你是怎么福至心灵,平时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挂在嘴上,今天怎么又活得起劲了。”
郑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豁然贯通了,就像你们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样。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郑妥娘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何必要矫揉做作去学别人呢?我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脸地替别人耽忧呢?国事有那些庙堂之材去撑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用不着我去操那份心。”
侯朝宗听了心中一震。
郑妥娘的改变是因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引发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着那份豪爽与洒脱,这妮子会错了意,益发的疯疯癫癫了,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却不便说什么,只得道:“咱们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两个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来,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两根长长竿上,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抬在肩上,是专为那些行动不便的香客上山烧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领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后面陪着香君和卞玉京。
香君道:“郑姐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为了你的缘故。”
“为了我?我没跟她说什么呀!”
卞玉京笑道:“不必说什么,你开导她一下,她就高兴死了,因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这倒叫我太惭愧了。”
香君道:“郑姐的身世可悲,才情偏高,沦落风尘,她心里的感慨也最多,只不过她的眼光也很高,她说在南京这么多碌碌众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龙。”
侯朝宗见香君一片纯真,倒是有点惭愧了,尤其是他跟香君刚有过肌肤之亲,却又跟第二个女人有了约会,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低下头来不作声。
卞玉京道:“近来她常常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母为此很不高兴,虽然当她是摇钱树,不敢太难为她,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太好,侯相公,你应该开导她一下,叫她随和一点。”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你今天晚上还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动道:“今天晚上?我没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说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儿也不便久留,你顺道弯过去看看她吧!”
朝宗说没空只是一句托词,但香君以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来,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顺口地道:“再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劝她,叫她随遇而安,那些话不说她也知道。”
卞玉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了又是一回事,从昨天之后,她口中一直都在说你,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庙堂中,但见进香的人已渐渐的散了。
郑妥娘已经坐上了她们叫来的车子在等着香君和玉京,而蔡老板也忙着去招呼车子了。
香君上了车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头在玉京姐家,你到玉京姐家去辞行时,我们见个面吧!”
这是为朝宗打算,因为卞玉京是自家身主,单立门户,到她那儿去,可以不必花费,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还要花个一二两银子的盘子钱。
朝宗心中暗暗地感动,但也不便多说,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儿,反正我略略打点一下就过来。”
他回到了蔡益所书坊,兴儿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还把很多杂务都处理了。
兴儿见他回来上前道:“少爷!今天有陈定生陈相公来约您晚饭,小的已经回了,并且托他代为辞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吗?”
“也谈好了,有条便船下镇江,上那儿再转车子。船上有个绸缎商,要上徐州去,我们搭他的车子,只要一两银子,明儿一早就放车子来接,正午开船。”
“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赶不及回来,明天你就押着行李先上船,我准在开船前到码头上去。”
兴儿答应了。
朝宗向蔡老板道了谢,推说要到几个朋友处去告别,先辞行了。
侯朝宗换了件衣服,看看时间还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着这一天来的奇遇。
第十一章
侯朝宗到南京来的时候,他对这六朝金粉的故乡已充满了绮思,秦淮绝色,商女多情,他也在前人的诗词中以及过往的游客口中,知道得不少。
来到之后,他为了考试,一时未能得便,后来结识了一批朋友,歌台舞榭间,总算约略地领略了一下风光,但是却无以深入,一句话,他手头并不宽裕。
因为他是来应试的,并没有带很多钱,南京虽有几个父执辈,也帮助了他一些用处,但是不够他去挥霍的,所以他只是浅尝即止,心中不无憾焉。
他觉得未能在秦淮河畔,结识一个红粉知己,留下一些可堪回味的记忆,似乎是辜负了这青春少年。
他原是一个风流自赏的人。
因此,听说要给他介绍香扇坠儿时,他欣然地前往了,那知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小巧美丽的香君,居然对他一见钟钟情,今天居然献身相就。
不但如此,美艳多情的郑妥娘对他也是有意似无情地表示了好感,约了他今晚相聚。这飞来的艳福使他晕陶陶的,只可惜时不我与,明天就要走了,若能不走,那该多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在心中盘算着,今夜跟郑妥娘,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场面。日间,郑妥娘那一对小巧的金莲,曾经使他猝然心动过,他看过不少的小脚,家里也有不少从姐妹是裹足的,但是没有一双脚能与郑妥娘相比的。
她的脚美,美在瘦,细才盈握,柔若无骨,没有脚背上肿起的那一团。他更忆起背着郑妥娘时的感受。
那样的轻盈,触手却又是那样的柔,那样的弹轫,而她全身又是那样的火热。他接着又想起了香君,这个女孩子也是那样的美,但美在纯真,美在晶莹,美在细腻,像是一块无垢的白玉,使人怜惜对使人疼爱。
但她却像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只适宜捧在手上赏玩,不是那种抱在怀里,使人销魂的典型。
因为她究竟太稚嫩了,全然不解风情,而侯朝宗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成熟的男人。他的爱情观中,多少要掺进一些肉欲的。
一定要他选择,他会择取郑妥娘,所以他在心中想着的是今夜如何一亲芳泽去。好在郑妥娘是开过身的,必要时,他准备留宿在那儿,妥娘是秦淮名妓,名妓是没有身价的。
银子花足了,姑娘们认为交情够了,会隐约暗示你可以留下不走。那不必再花银子,但是先前所孝敬的银子已经很可观了。
朝宗算算身上还有二十两剩余的银子,那原是想买样东西送给香君的,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朝宗倒不是小气,他知道以现在跟香君的交情,送她东西反而显得过份了。那可以移在妥娘身上用掉它,名妓没有夜渡资例,有人花了上千两银子还未必能够一亲芳泽,但是朝宗知道自己不必花这么多的钱,最多打赏一下小丫头,以及付出一桌酒菜钱就够了,二十两银子足够的了。
问题还在妥娘,妥娘不会要钱的,可是自己也不能太冒失,贸然轻薄,那可能会挨上一个大嘴巴打出香闺,这个笑话可就大了。
那必须要有技巧,要制造气氛,要培养情趣,顺其自然而水到渠成。
如何运用技巧呢?
第一个方法是灌醉她,那倒不难,只是妥娘一醉之后会惊天动地,就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了,这可不是好办法。
第二个方法是借酒装醉,那或许有用,妥娘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许不忍拒绝自己的要求,只是这太俗气了,而且也没有多少情趣。
妥娘是个性格奇特的女子,那必须要以非常的手段去征服她。
朝宗一直想到天黑,才出了门,乘着月色,慢慢地踱到了旧院街上。
灯红酒绿,弦歌不绝,这条街刚从沉睡中苏醒,正是它最热闹、最精神的时候。盐贾、巨富、大商家是此地的常客,再有就是一些宦家子弟以及皇族贵戚。这些人有的是钱,这些钱养活了秦淮河上的莺莺燕燕,这些女人也点缀了六朝金粉的繁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两句诗是描述贫与富最强烈的对比,但是不适合用在秦淮河上,至少后一句绝对用不上。但见朱门酒肉臭,不见路上有死骨。
因为巡街的管得紧,叫化子不准踏进这儿来的,残肴剩饭把野狗都喂得脑满肠肥,那里还会饿死人呢?
侯朝宗信步所之,走过一家茶楼,里面有哄堂的喝釆声,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特央说书名家柳敬亭先生新编讽世名著争宠记,亥正恭候,每位茶资一钱,祈请早莅,以免向隅。”
那是柳麻子在说书,每个人居然要一钱银子的茶资,也真是好赚头,看情形里面又是个大满座。
一个晚上下来,最少都有十来二十两。
朝宗有点感慨,觉得生逢乱世,就是读书人不值钱,在归德家乡那位教家塾的老夫子,也是一领青襟,秀才出身,起五更,熬半夜,辛辛苦苦,教二三十个顽童,一年束修,也不过是柳麻子说一个晚上的书,幸与不幸,相差又何其远呢?
他避开了媚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