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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要还的。
朝宗觉得自己亏欠妥娘的太多了,香君为他所作的牺牲也是不少的,但那是可以偿还的。
只有对妥娘,这亏欠将永远无法补偿。
虽然在妥娘而言,他接受了帮助,就是最好的补偿,能够为自己所关心的人尽一点心力,解决对方的困难,这种心里的满足是无以比喻的。
可是朝宗却不能这么想,究竟,他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认为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
他心中萌起了一个冲动看看妥娘去。
至少,也该谢谢他去。决定了,朝宗就舍了文庙,又改向旧院走去,但又怕太早,找了个没人的小馆,用了饭后来到了妥娘的香闺,却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好像人很多,朝宗皱皱眉头。
他没想到妥娘的生意会这么好,才过中午不久,居然也是高朋满坐。
不管是对朋友也好对女人也好,朝宗天生有一种独占性的心理,所以他不太喜欢与人共享快乐,也不想去凑热闹,正想退出去,却又被郑家的小厮瞧见了。
他立刻迎了上来,笑道:“侯相公,您可来了,小的到媚香院去请了您两三趟了。”
“啊!到媚香院去请我?”
“可不是吗?香君姑娘说您出去找朋友去了,恐怕两下子错开了,因为您要找的人全在这儿,正在说着一件刚发生的大新闻呢!”
“刚发生的大新闻?是什么新闻呢!”
“复社的相公们,在明伦堂上狠揍了阮大胡子一顿,是吴相公领的头,把阮大胡子的骚胡子拔了个精光。”
朝宗听得十分惊奇,连忙问道:“吴应箕把阮大鍼给打了,而且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打的,为什么?”
小厮道:“是吴相公先动的手,后来大伙儿一起上了,一顿拳脚,把阮大胡子狠揍了一顿,要不是怕出人命,就活活地打死他了……至于详细的情形,小的就不清楚了,您请进去吧!大伙儿都在等您。”
朝宗跨了进去,才踏进厅房,只见一屋子的人,不仅吴次尾、陈定生他们在,连香君、贞娘她们都在,卞玉京跟妥娘两个人,拿了白细布在为吴次尾擦着脸上的一块浮伤,他一进去,大家都站了起来。
陈定生一把就抓住了他笑道:“方域,你可来了,大家为了你,跟阮大鍼打得不亦乐乎,你这个主角儿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朝宗倒是一惊道:“为了我?”
“可不是为了你,阮大胡子在到处糗你,说你用了他的银子,大家对你也起了误会,今天一早,大家集合在文庙商量祭典的事,杨龙友来了,一问才知端的,于是大家一面怪他糊涂,一面又对你感到抱歉,巧不巧阮大胡子也来了。”
“他去干吗?”
“他自恃是两榜进士出身,也在斯文之列,要求参加祭典。”
朝宗道:“他拿这个理由,倒是无可奈何他,文庙历年祭祀,都有成规,凡是两榜及第,不论是否在任,都有一席之地,以示尊重科举之不易。”
陈定生笑道:“话是不错。但是由我们接手之后,几年都没有他的份,他前几年不服气,找人来理论,我们说他孔门四德,文行忠信,没有一样是具备的,而且投身阉党门下,残害忠良,廉耻荡然,已非孔圣门下,故而不让他参祭。”
“他肯接受吗?”
吴次尾叫道:“他敢不接受?我们给他的批评完全是事实,没一字虚假。”
陈定生一笑道:“他虽然不甘心接受,但是投诉无门,谁也不肯出来为他说话,他也只有认了,后来几年他倒是安安分分的,不再自讨没趣了,今年,他以为能藉着你这件事故,对我们复社的同仁反击一下,所以理直气壮的来了。”
朝宗脸上一红道:“我可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我们知道了,杨龙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他是一大早上石巢园还钱去了,问知阮大鍼上文庙,他又匆匆赶到文庙,却还比大胡子早了一步,因为阮大鍼还去邀了几个老先生,先烧了一把火,再拖了他们一起来作为声援的,幸好有此一耽搁,我们能够先听了杨龙友的说明,否则真要叫他给问住了呢!”
妥娘却道:“问住了什么,就算是侯相公用了他的银子,这也没什么,他的钱是刮自民脂民膏,不花白不花,他存心孝顺,不花才便宜了他。”
陈定生摇摇手道:“妥娘,道理不是这样解释的,复社以知廉耻,重气节为标榜。”
郑妥娘激烈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所谓的廉耻、气节,标榜的是饥不食首阳蕨,渴不饮盗泉水。”
吴次尾庄然道:“不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才是人臣之节,也是我辈读书人的榜样。”
郑妥娘忽而一笑道:“好,那么南宋的文天祥不算是一个忠臣了,汉朝的苏武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匹夫了。”
吴次尾连忙道:“文天祥被囚北庭,数载而不屈,着正气歌,乃天地间完人,苏武牧羊北海十九年,不忘大汉,清操万冰雪,他们都是青史上的忠臣先哲。”
郑妥娘道:“但是他们却不死于被俘之时,做了多年的俘虏,吃的可是敌人的粮食,也没说不吃的。”
吴次尾窘迫地道:“这……又不是这样解释的,他们的情形不一样,他们活着尚可以有用之身,来报国,故不轻易就死,而伯夷叔齐,则见天下归周,复殷无望,惟尽人臣之死节。”
郑妥娘道:“他们若是心中只有殷周,便不该率土之滨,莫非周土的观念,不食周粟还可以说的通,把首阳山的蕨草也视作周物,则是他内心中已经承认了周是正统了,像这种汉夷不分,也能作为榜样?”
不仅吴次尾被驳倒了,在座每一个人都被驳倒了,朝宗拍手道:“精彩!精彩,孔夫子于地下,恐怕也会为你这番言词所折。”
郑妥娘道:“我要抬的是个理字,我也不是说重气节,明廉耻不对,但是行事的手段则要多加变通,我是个歌妓,是个市身卖笑的娼女,以妇人的贞操而言,我早就该死了,以你们的标准而言,我也是廉耻丧尽,可是你们为什么还是要上这儿来?”
吴次尾瞪着眼道:“妥娘,我们可没有说你该死,而且一直对你十分敬佩,称你是个奇女子。”
“我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出奇之处。”
吴次尾道:“你虽是个女流,却比很多衣冠中人更有国家的观念,更明白是非生死的大道理。”
“我却是个婊子,婊子也可敬吗?”
吴次尾没话说了,朝宗道:“妥娘,你这是在抬死杠了,娼妓绝不是一种可敬的行业,也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归宿,这一点想必你也承认的,你若是认为这一行很光荣,那你就无可救药了。”
郑妥娘低头没作声,朝宗继续道:“娼妓虽不可取,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是甘心如此的,每个人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原因,所以这是可以原谅的。”
郑妥娘是存心抬杠道:“假如有一个女人,她为了贪图富裕享受,不耐清苦而如此呢?
也值得原谅吗?”
朝宗道:“是的,人没有愿意挨贫受苦的,为了追求较好的生活,这是每个人奋斗的目标,有些女人流连在此间,倒不能说她是自甘下贱,因为在这儿赚钱容易,日子容易过,这的确是事实。我知道在秦淮河,像这样的女人很多,不能说她们是错的。”
吴次尾道:“方域,这番高论我就不佩服了。”
朝宗一笑道:“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那种女人之所以值得原谅,是由于她们无知,她们不懂得所谓节操是心灵重于身体的,她们以为自己反正不是完璧,怎么样也修不到一座贞节牌坊,所以才变得不在乎,却不知道身体的沉沦是形式的,灵魂的沉沦才是永劫不复的,这就像妥娘说的文天祥与苏武一样,身体被俘不为耻,他们的意志却没有被屈服。”
吴次尾道:“说得好,我也是这个意思。”
侯朝宗道:“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宋亡之后,史家看重者在臣节,却不及民,臣子投降元人的谓之逆,老百姓也做了元朝的顺民却不去责备他们了。”
“这……不能要求他们太多,他们不懂得春秋之大道。”
侯朝宗一笑道:“这就是了,所以我说秦淮的娼家女子可以原谅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不过只有一个人,如果她也是有心沉沦就不可原谅。”
“妥娘,这个人就是你。”
朝宗特别把妥娘提出来,而且那句话也加重了语气,倒是使人一怔,他们的话题本就是个很不愉快的,不知如何开了头,大家都想结束,却没想朝宗反而加强了气氛,郑妥娘道:
“何以我就不可原谅呢?”
“因为你在卖身之前读过不少的书,你明知这是火坑,跳进来是不得已,那可以原谅,但是进来了,就该设法跳出去。”
郑妥娘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跳出去,但是我身不由己。”
“这个我们都明白,不过你自己应该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时时作这个努力,就算你快要死了,也一定要把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郑妥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有泪光闪烁,她明白了朝宗的意思。一定是香君把她自毁自弃的厌世态度告诉了朝宗,所以朝宗,才会用这些话来激励她的。
因此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死也要死得干净。”
朝宗一叹道:“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是自由,不仅是身体上的自由,还包括了内心的自由,无拘无束,不亏不欠,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干净。”
妥娘道:“我懂!我若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一定会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那可不是说说就行了,你要知道,那可能还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所以你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身体的保养。”
妥娘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直落,朝宗轻叹一声,轻抚着她的香肩,用最低切的声音道:
“为我珍重此身。”
这是一句充满了无限感情的言语,妥娘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她一定会扑进朝宗的怀里,搂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她总算明白了,朝宗拐弯抹角,转了半天,说了一车子的废话,兜回圈子来,才点明了主题,要她坚强的活下去。
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头冲进了内屋,倒在床上,又赶忙用枕头压住了脸,才使自己没痛哭出声来。
吴次尾愕然地道:“方域,你们是怎么回事,你那些话也能使妥娘伤心吗?”
朝宗只能岔开话头笑道:“她不是伤心,是替阮大鍼难受,叫你一顿好揍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朝宗道:“你还没有讲完呢!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吴次尾道:“杨龙友刚说完,那个狗头一摇三摆地来了,而且还邀了两个退致的老翰林,进了明伦堂,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说啊,各位都在这儿,兄弟还以为各位都去给方域贺喜了呢!”
朝宗微微一笑,他心中自然很气,可是知道杨龙友已经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大家也已明白内情,无须再作分辨,乐得装大方一点。
吴次尾道:“大家都不理他,他以为我们理屈了,更加得意了,笑吟吟地摸着胡子说—
—各位中也许有人还不知道,归德侯方域,这位小兄弟文采风流,人才出众,你们复社把他引为魁首中坚,的确是找对了人,只是各位却不知道他跟我们秦淮河上的第一名姝地香君姑娘两情相悦,打得火热。”
香君恨恨地道:“这个狗头,满口胡言,下次我见了他,也给他两个大嘴巴。”
陈定生笑道:“香君,阮大胡子是该打,但是你却打不得他。”
“为什么,难道我就该给人欺负的。”
“那倒不是,他说你跟朝宗两心相许,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哩,你如果打他就没道理了。”
朝宗笑道:“吴兄说下去吧,别又岔远了。”
他见大家还是没搭腔,更是得意了道:“朝宗是才子,香君是佳人,正是一对佳偶,只是朝宗老弟客居金陵,手中不便,只能暗通款曲,无由真个销魂。”
香君骂道:“这个老混帐,在明伦堂上居然说出这种话,陈相公,难道不该打。”
陈定生道:“该打!但不该你打,这是学师王老先生的权利,你可不能代打。”
吴次尾笑道:“我就抓住他这个机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胡子,说他在文庙中言词轻浮,冒渎圣人,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
香君拍手道:“打得好,吴相公,你该多打两下的。”
吴次尾笑道:“慢慢来,你还怕没得打的,刚才那一下只是开始……他问我为什么打他,我就说他出言不逊,冒渎先师,对这一点,他倒是没话说,接着我又骂他是奸贼贪官,是孔门败类,不该前来,也不配涉足此神圣之地,这下子他可逮到机会了。”
朝宗道:“他又把我给抬了出来。”
“可不是,他说大家骂他是贪官,说他的钱是老百姓的血汗,可是我们复社的魁首却拿了他的钱去花天酒地,我们复社又比他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