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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场边掠阵的秋云也不禁神态惴惴起来——她以往素来少遇敌手,因为她的确有蓍一
身狠辣又诡异的武功,而据她所知,她的这位二叔更是脾睨天下,傲然自雄,她从来没有看
到过能在她二叔手上走过百招的人,连挺得住十招八式的角色也少之又少,而那些栽在他二
叔脚跟前的人物,又得是极负盛名甚或称雄一方的高手!然则,眼前他们所遭遇的这一位,
竟大非昔往的一干敌对者差可比拟,他们爷俩不但再也摆不出以前的威风,甚至连本身的尊
严与信心也将荡然不存了!
一旦从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沦堕为匐匍于地的失败者,形成的变异说起来是一回事;感
受起来却又是一回事,转变的过程虽短,其中的滋味是震愕又辛酸的,看人家在自己的足尖
前打滚,与自己在人家的足尖前打滚,心境上的逆差,有如天渊。
‘小白蛇’秋云自家的艺业修为乃是顶儿尖儿的,因为她在境界上已经达到这样的水
准,所以她对于武功衡量之间的微妙处也能够深切体会,更明白的说,她看得出两个较技者
的胜负比数,以及造诣深浅来。现在,她聚精会神的目睹她的二叔在与燕铁衣拚斗,越看下
去,也就越对她二叔担心了。
双方的厮杀,已经超出了二百招以上。
燕铁衣全身汗湿,面色透红,而古中仁更是喘息如牛,咻咻有声,彼此间已都耗费了太
多的力气。
九条金龙在古中仁的旋展下,不但像变成了活的,更似带看仙灵之气了,。那样的威猛
厉烈,又那样的细致巧妙,大处卷舞于穹苍,小处回环于袖底,运用之活,难以匹敌!
燕铁衣的长短双剑却已似蕴棸了天地之精华,吸足了日月之灵髓,它们如此不受时空限
制的跳动、枞挥、穿射、弹点、固定的剑型却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光之影像,剑刃与剑刃在追
逐,在奔腾,在连贯,于是,那便成为一波波的浪,一团团的云,一蓬蓬的雨,一束束的
箭,它变幻蓍,幻映着,已不似一对剑,更彷佛如来的手指,王母的缨络飘洒了……
古中仁的‘九龙鞭’,并不是由他的双手在指挥,他除了可以用双手运展两条至四条鞭
身之外,他的嘴牙、肘弯、腋下、甚至双膝的关节处,都能咬或挟蓍鞭身做有力又灵活的攻
拒,而他更不时利用身体的转折起伏,在适当的角度与空间,以躯体上的任何部位触动鞭
身,使鞭身诡异难测的飞卷绕回,他的动作快速至极,呵成一气,宛若多手的哪陀!
九条金龙在烈阳的照射下闪闪如电般飞转伸缩,长短两股芒彩在不定形的眩舞隐现,风
雷之声掺合蓍锐厉的尖啸,真是一场惊鬼泣神的龙虎之斗!蓦然——
‘太阿剑’急颤长吟,破空飞出,剑身在旋滚,旋滚的一剎那形成了一股粗若人腿的浑
圆光华,它去挚是这般强劲神奇,又这般狠烈猛锐,但见光彩甫展,古中仁的九条金龙已有
三条被激上半空!
‘小白蛇’秋云疯狂扑上,口中尖叫:“二叔快躲——”古中仁暴吼如雷,但奇怪的是
他竟没有反击燕铁衣的本人,却倾以全力攻取那柄幻化成一道匹练的‘太阿剑’——六条金
龙鞭分自六个不同的角度,挟以万钧之力,猛卷合缠,古中仁使用的劲道之大,几已尽了他
吃奶的力气!
于是,燕铁衣身形石火般侧旋,左手斜挥,古中仁已怪嚎蓍一个踉跄横出五步!
就在古中仁横出,背上的血水迸溅,秋云快要抢到位置的瞬间,燕铁衣单足柱地回旋,
右手猝翻,刚好接下了落地的‘太阿剑’。
‘小白蛇’秋云那双突凸的眼睛里,宛似喷着炙红的火焰,她妖媚艳丽的面容的扭曲得
有若一个变形前的女巫,她怖厉的啸吼着扑向燕铁衣!
古中仁堪堪站稳,他猛一摇头,满颔胡须根根倒坚有若钢刺箕张,他嚎叫得有似一头伤
兽,口沫四溅的狂吼:“我要宰了你,小杂种,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现在就要宰了你!”
燕铁衣连续三次躲开了秋云悍野的攻扑,他冷冷的道:“二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空
负一身卓绝身手,怎的却竟做出这般近似市井无赖的行径?”
秋云三次扑击,俱皆落空,不由气得连连跺脚,神色羞怒至极:“你才是市井无赖,才
是死不要脸——”燕铁衣卓立如山,沉声道:“胜负已分,你们是要至此便收呢,抑是仍欲
纠缠下去?”
歪歪斜斜的走了几步,古中仁大吼:“什么叫‘胜负已分’?娘的臭皮,人还没有死绝
冷透,算分那门子胜负?小王八蛋,你挺蓍玩吧,乐子在后头!”
秋云也激烈的道:“你甭想全身而退了,燕铁衣,今天无论是个什等样的结局,我保证
你得留下点什么来!”
燕铁衣缓缓的道:“奶的意思是,你们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古中仁抢着叫:“我们要你的命!”
秋云吸了口气,生硬的道:“没有人能在伤害过我们之后仍可保全他的完整,便是你,
燕铁衣,也一样不行,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燕铁衣道:“如果受了伤害的人是我,你们又怎么说?”
眼角一挑,秋云狠狠的道:“你就只有自认倒霉!”
笑了,燕铁衣道:“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二位说的,眼前的结局,看来二位也只有自认倒
霉的份了!古中仁厉烈的道:“若是我们自认倒霉,燕铁衣,你就必须认了你这条命,而
且,眼前还不是‘结局’,隔着‘结局’尚有那么一段呢!”
目光巡梭,燕铁衣道:“第三次开始,大概二位就会一起上了吧?”
从燕铁衣的背后,从一个高高的位置,轻飘飘的传过来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柔和朗
润,毫不带烟火气的声音:“不,燕铁衣,这第三次,由我来奉陪。”
燕铁衣慢慢的回转头去,循着声音的来处寻视——天爷,那个人竟盘着膝坐在那里,坐
在一株枯树的干细枝梢上,承担他全身重量的,只是一根小指般的干枯条!
能站上那根干枯枝桠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但若盘膝坐着,重心就甚难把握了,而且表
现这样的功夫,主要在于一个‘提气’,气凝上提,是不能开口泄劲的,否则便极易出丑,
但如今树上的这个人,却轻轻松松,谈笑自若的盘坐该处,随风上下摇晃,不说别的,光只
这一手,业已相当慑人心魄了!
觉得喉头里有些干苦,燕铁衣涩涩的吞了口唾液,喃喃的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他们
到底弄了多少这样的好手来对付我?”
秋云不怀好意的格格笑道:“我看你神气有点不大对劲,燕铁衣,心寒了吗?”
没有搭理秋云,燕铁衣凝目注视着树顶之上,随着那根枝颤颤晃摇起伏的人——那只是
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青人;身着一袭淡青绸袍,满头黑发自然
披落,混身上下朴素鲜洁,点尘不染,而除了这股子飘逸的味道之外,实在就没有什么特殊
之处了,但是他竟然坐在那样一个地方谈笑自如!
拱拱手,燕铁衣沉着气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笑了笑,声调清越的道:“我姓梅,叫梅逸竹。”
在嘴里把这三个字念了几遍,燕铁衣的脑海中却早已将他储存的记忆迅速查遍了,但
是,他很失望,他记不起这个姓名,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
强笑一声,燕铁衣道:“阁下俱有此等超凡身手,我却素昧平生,说起来,未免遗憾。”
树顶上的梅逸竹平淡的道:“天外有天——燕铁衣,不要太过自满自信于眼前的形势与
成就,那并非恒久不变的;五湖四海之内,尽多深藏不露之人,他们不出来争强斗胜,只是
因为他们恬淡或厌倦,而现已出来如荡的一些有成之士,却也未见得是最好的,所以你要随
时自励自惕,不可妄大肆狂才是!开口就是一派教训口吻,燕铁衣度量虽大,却也觉得不是
滋味,他克制自己,缓缓的道:“看来,阁下就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奇士高人了?”
梅逸竹安详的道:“大概可以算上一个吧,要不,以我的武功造诣来说,也不至于混到
借借无名,令你不感陌生了。”
这倒是真话。
燕铁衣往后一指,道:“你们三位是一伙的么?”
梅逸竹笑道:“不但是‘一伙’的,而且关系极为深厚亲密。”
怔了怔,燕铁衣道:“关系极为‘深厚亲密’?”
点点头,梅逸竹道:“古中仁是我的师弟,秋云是我的义女。”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铁衣惊骇的道:“什么?古中仁是你的师弟,秋云是你的
义女?”
梅逸竹道:“有什么奇怪的么?”
燕铁衣迷惘的道:“那——你高寿呀?”
梅逸竹恬然自得的道:“七十五了,老弟台。”
眨眨眼,燕铁衣道:“七……七十五了?”
梅逸竹道:“看着不大像,是么?”
大大摇头,燕铁衣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模样,居然却已
经七十五啦?真叫人疑惑……”
梅逸竹感慨的道:“老弟台,你若不信,有机会可以去问问白泰山,想当年,白泰山的
授业师父与我还是老朋友呢,时光不饶人,老成凋谢了,回顾昔往,几疑梦幻,唉……”
‘白衫青锋’白泰山,据燕铁衣所知,年纪约在五十四五岁上下,白泰山的师父,如果
还活着的话,当然少说也在七十几上了,如果照梅逸竹自报的岁数比起来,年代上倒是极为
接近,但是,燕铁衣再怎么看,也不敢相信这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实际竟会是个古稀之年
的老头子!
对于驻颜保元的这门学问,燕铁衣是一流的行家,他知道如何可使容颜不老,青春久
驻,也知道如何保持活力与体气泉源不使涸竭,然而,人力所能做到的程度到底有其极限,
人们可以把形想表面上的痕迹淡褪,却无法完全袪除时光的摧残,人们能够将体气上的功能
延长,却难以把既去的衰耗恢复,简单的说,懂得保元养颜的人,做得到比同年纪的人更要
年轻,焕发,活力充沛,可是,决非神迹似的有甲子上下的差异,这,就不是内家的修为,
而是近乎齐东野语了。
那么,眼前梅逸竹这个生生的例子,却又如何来解释呢?
燕铁衣是真想不通,猜不透了,他吶吶的道:“这个人间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那边,秋云得意洋洋的道:“好叫你知道,我爹的尊号就叫‘不老神仙’!”
燕铁衣苦笑道:“设若梅先生真个所言不虚,‘不老神仙’之号,便确然当之无愧了!”
秋云大声道:“我爹所说的当然千真万确,姓燕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见过多大
世面?关起门来起了几天道号,你就自认不可一世了!”
燕铁衣摇摇头,道:“秋云,纵然眼前的形势对我颇为不利,但你也不必嚣张得过早,
这样对你而言,未免稍嫌轻浮了些。”
脸色一沉,秋云怒道:“你配教训我?”
上面,梅逸竹优闲的道:“燕铁衣说得不错,云丫头,事情未待最后分晓之前,切忌轻
敌自大,否则,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这条‘小白蛇’柔顺的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在梅逸竹面前,她果然是如此的恭谨自
抑,像是个甚具孝心的小女儿。
这种情景,予人极其怪诞的感觉,一个看来二十几岁的青年,却有一个对他百般依顺孝
敬的义女——而这个义女的年纪居然在表面上和他不相上下,尽管梅逸竹的说法表明他已年
逾古稀,然则,事实上这两位‘父女’的外貌,却产生了恁般不调和的诡异气氛。
燕铁衣心情沉重,谨慎的道:“梅先生,你是否也抱有和古中仁及秋云相同的目的?”
梅逸竹微微颔首:“非常遗憾,我的确如此。”
燕铁衣道:“莫非——你也是为了贪图那笔丰厚的酬劳?”
梅逸竹坦白的道:“不错。”
叹息着,燕铁衣道:“以你的辈分,武林中的地位,本身技艺的修为——梅先生,这样
做,你不觉得太委屈,也太羞辱了自己么?”
梅逸竹十分恳切的道:“燕铁衣,不要被世俗的高调所蒙蔽,我告诉你,我已虚长这一
大把年纪,见得多了,以我而言,我有颇为精深的武功,为人也还恬淡散泊,说起来,我已
堪可算个雅士,不过,这些却不能当饭吃,不能换取较佳的生活;当然,如我甘心卷入江湖
这个大染缸,又当别论,问题是我不愿在江湖上混日子,也看不起那些零碎的钱财,所以我
一直过的是那种半隐居的清苦岁月;人要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