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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店中业已满座,只有正当中的方桌空看,连忙抢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头儿一面放下包袱和雨伞,一面笑着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伴,你说这些人有多傻?放着宽敞位子不坐,宁愿挤得跟蛆虫似的……”
老婆婆道:“嘘!小声点儿,你瞧瞧店里的人,都拿眼珠瞧着咱们呢。”
老头儿四周望望,果然满店客人都正瞪眼看着自己,脸一红,不禁“哼”声道:“奇怪,又没多长一个鼻子,有甚么好看的?是他们自己不坐,又不是咱们硬抢过来……”
老婆婆低声道:“看情形,咱们只怕坐错地方了。”
老头儿道:“都一样的桌子,怎么错了?”
老婆婆道:“这张桌子摆在正当中,八成就是人家说的‘雅座’不是普通人坐的。”
老头儿道:“甚么叫雅座?”
老婆婆道:“听说,坐这种座位,就得多付钱,谁要是坐了,包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大家都管它叫‘哑座’!”
老头儿道:“这简直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了。”
老婆婆道:“城里头坑人的把戏多着呢,你没听李家村大柱子他爹说么?上次他进城,在饭楼吃了一餐饭,只付了大账,忘记付小账,结果被跑堂伙计揍了一顿;后来,他在人家墙脚撒了一泡尿,叫人逮住,又挨了一顿揍,最后说尽好话告饶,还被硬拿去三钱银子作赔偿,才罢了手。”
老头儿道:“大柱子他爹是个窝喜废,没出息。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不给,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老婆婆道:“不给?就拿你送衙门,先打一顿板子,少不了还得赔钱才行。”
老头儿道:“我的尿了他墙,他不给我钱,反叫我赔他银子?衙门难道不讲理吗?”
老婆婆道:“你不知道,衙门都是城里人开的,专门对付咱们乡下人!”
老头儿忿忿道:“那好,赶明儿,咱们也别耕地种田了,索性大家多砌些墙角根,等着人来撒尿,一泡尿三钱银子……不用一年半载,咱们就发财了……”
正说着,宝钗送来两副筷子,问道:“两位老人家,吃甚么?”
老头儿正在气头上,见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牛肉面,也不甘示弱,大声道:“来两碗牛肉面,少放点辣椒。”
老婆婆低声道:“等一等,最好先问价钱,听说城里的东西都贵得很。”
老头儿用力拍拍包袱,道:“别怕,老太都带来了,我倒不相信,一碗牛肉面还能贵到哪儿去!”
宝钗接口道:“两位老人家最好先问问清楚再吃,咱们这儿的牛肉面,今天可的确不便宜。”
老头儿道:“不便宜,要卖多少钱一碗?”
宝钗伸出两根指头,道:“每碗纹银二十两,卖价责收,概不赊欠。”
“你说什么?二十两银子?”
老头儿跳了起来,大叫大嚷道:“这是甚么价钱?要杀人吗?二十两银子,买两条牛都够了……”
老婆婆急忙掩住他的嘴,低喝道:“嚷甚么?咱们嫌贵,尽可以不吃,穷嚷个甚么劲?”
老头儿气得直吹胡子,忿忿道:“岂有此理,真拿咱们当乡巴佬吗?二十两银子一碗牛肉面,走遍天下,也没有这种价钱!”
老婆婆不理他,转问宝钗道:“伙计,如果咱们不要牛肉,只吃面,得多少钱一碗?”
宝钗道:“对不起,今天不卖阳春面,所有面都加好牛肉了。”
老婆婆想了想,道:“一碗面要二十两银子,那么面汤要多少钱?”
宝钗道:“面汤不要钱。”
老婆婆忙道:“好,就给咱们来两碗面汤吧。”
宝钗道:“甚么?你们占着一张大桌子,只喝面汤?”
老婆婆道:“拜托别嚷嚷好不好?咱们吃不起牛肉面,光喝汤还不行吗?”
宝钗道:“这……”
“这有什么关系?看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伙计,你就送两碗面汤给他们喝,又有甚么不应该?”
说话的是邻桌一位虎头大汉,相貌威猛,身如半截黑塔,怒目瞪着宝钗,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宝钗发觉满屋子的眼睛都瞪看自己,再看看那黑大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只得忍气吞声,端来了两碗面汤。
老夫妻俩解开包袱,取出两个干馒头,就着面汤,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满店客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俩,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老头儿对黑大汉很感激,忙撕下半个馒头递了过去,道:“来半个馒头吧。”
黑大汉露齿微微一笑,说道:“别客气,两位只管放心喝,如果不够,再跟伙计要。”
老头儿连声道:“够了,够了,刚才若没有大爷您帮忙,咱们连面汤也捞不着喝呢,唉!城里这些生意人,真比衙门的捕快还凶……”
那黑大汉忽然凑过头来,正色问道:“两位老人家从何处来?”
老头儿道:“西乡长水店丁家洼子,离城有百多里路。大爷您呢?”
黑大汉没有回答,又问道:“两位是姓马吧?”
老头儿道:“不是啊,我姓何,我老伴娘家姓吴,咱们都不姓马。”
黑大汉皱皱眉,道:“那么,两位认不认识一位叫亚马的人?或是受他之托,来这儿……”
何老头摇手道:“大爷一定弄错人了,咱们是刚从乡下进来看花会的,根本不认识甚么亚马。”
黑大汉显得很失望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何老头道:“大爷…你们要寻那亚马是甚么人?有甚么事?”
黑大汉似乎不愿深谈,漫应道:“没有甚么,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不仅黑大汉如此,满店客人听了何老头的回答,都流露出无限失望之色,纷纷移转目光,望向店外,再也不愿多看何老头两夫妻了。
没多久,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座中有人轻呼道:“来了!”这句话,立刻引起轻微的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都
紧张起来,有的急忙整衣正坐,有的赶紧拾起筷子,低着头假装做吃面状……
宝瓶和宝钗也忍不住好奇,忙向店门外望去。
蹄声及门而止,一共是五人五骑——一男四女。
那四个女的,一式翠绿色的紧身衣裙,腰系长剑,个个丽质天生,貌美如花。
为首的却是一位少年公子哥儿,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子,穿一件大红大绿绡花儒衫,手执一柄折扇,不时一收一合,故作潇洒状。
其实就算他不故作潇洒,这少年公子的模样儿倒也挺俊,只是眉宇之间,隐约透着几分女性的媚气而已。
店中客人一见是这五名男女,顿都泄了气,人人脸现不屑之色,假装吃面的都懒洋洋抛了筷子,甚至有人低声咒骂道:“他妈的,阴魂不散,这小子居然又跟来了。”
少年公子站在店门口,仰面干笑两声,道:“哇,盛会,盛会,小生今天竟来迟啦!”
众人脸色全是冷冰冰的,谁也没有答腔。
少年公子施施然跨进店来,又同宝瓶拱手笑道:“这位小娘子,想必就是萧记面店的老板娘了?”
宝瓶忙还礼,道:“不敢当,公子请坐。”
少年公子道:“请教芳名?”
宝瓶含羞一笑,说道:“小女子贱名宝瓶。”
少年公子一翘大拇指,道:“好名字,清丽淡雅,出污泥而不染,真个是人如其名,无怪郭兄独具慧眼,要看中这小小的萧记面店了。”
他嘀咕了一大串,宝瓶似懂非懂,只得笑道:“多谢公子谬赞。”
少年公子欠身道:“小生姓杨,草字柳风。乃是柳下惠的柳,风花雪月的风。”
宝瓶忙道:“哦!原来是风公子。”
少年公子忙纠正道:“不不不,是杨公子……”
宝瓶忙收口道:“杨柳风公子。”
杨柳风顾盼而笑,道:“红粉当炉高朋满座,小生适逢其会,真正是三生有幸。”
忽然发现临窗桌上,坐着三个器宇不凡的锦袍老人,忙又深深施体,谐笑道:“原来三位老爷子也在座,难得啊难得,小生这厢有礼了。”
那三个锦袍老人理也不理,都扭头望着窗外,假装没有听见。
杨柳风毫不在意,遥见正中方桌只有老夫妻俩,便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四名少女紧随在身后,寸步不离。
杨柳风屁股刚挨着板登边沿,不知是谁突然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呸!”
这一声好响,满屋客人都吓了一跳。
四名绿衣少女霍地按剑旋身,怒目注视着屋角。
杨柳风却仍然笑容可掬,待坐定了,才缓缓转过脸来,含笑道:“是哪一位朋友,吃着苍蝇了吗?”
屋角一人应声说道:“老子也分不出是蜜蜂?还是苍蝇?反正一样叫人呕心想吐。”
那是个黑脸壮汉,坐在靠墙一张竹桌边,短衣对持,敞着胸口,露出前胸一大片黑茸茸的胸毛,配上满脸胡渣,宛如一头狰狞的黑猩猩。
跟他同桌,却是个瘦长汉子,穿一件青布马长袍,头小身子细长,弓背缩腰坐在那儿,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
杨柳风轻“哦”一声,微微一笑,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河西双雄’崔、刘二位老爷子……”
青衣瘦长汉子冷冷道:“少套交情,凭你杨柳风身分,还过不配跟老子们称兄道弟。”
杨柳风并不生气,笑嘻嘻道:“好,不配就不配,这有甚么关系呢?再者,说穿了,大家都是‘瞎驴子进磨房’让人牵着打转,谁又比谁高明多少?”
“河西双雄”怒目圆睁,勃然变色,同时冷哼了一声,退席而起。
黑脸壮汉扬手指着杨柳风喝道:“姓杨的,你骂谁被人牵着打转?”
杨柳风耸耸肩,道:“我骂我自己,难道不行吗?”
青衣瘦长汉子冷笑道:“你若敢在老子们面前嘴里不干不净,当心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杨柳风的涵养功夫竟是极好,虽被指着鼻子辱骂,仍然神色自若的笑道:“二位何必生气呢?人不亲土亲,彼此都是一条船上的渡客……想想看吧,最近半个月来,吃过多少小馆?花了多少冤枉钱?到头来,连人家的影子也没看见,这不是让人牵着打转得是甚么?”
这番话,不但说得“河西双雄”面面相觎,满屋座客,也莫不耸然动容。
杨柳风又仰面轻吁了一口气,接着道:“不过嘛,这也可以叫做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上了这条船,没有选择,只好埋头吃面,照价付钱罗。”
说着,果然也叫了五碗牛肉面,自己和四名绿衣少女,每人一碗,踞案大嚼起来。
“河西双雄”居然没有再逞强,两人重又坐下,低声秘议着……
黑脸壮汉道:“老大,看情形,风声已经泄漏,这些人,竟跟咱们抱着同样目的。”
瘦长汉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很可能有人从中捣鬼,故意散播消息,捉弄咱们……”
黑脸壮汉道:“既然如此,咱们还等甚么?”
瘦长汉子道:“不,明知上当,咱们也得等下去,这些人都是冲著‘江湖野马’而来,上当的并不祗咱们两个。”
黑脸壮汉一叹道:“那要等到甚么时候?”
瘦长汉子道:“他们不走,咱们也不走,尤其这只‘花蜂’杨柳风,不知转的甚么念头?咱们非跟他泡到底不可……”
两人在屋角秘议,临窗桌上那三个锦袍老人也在窃窃私语……
只见一人身穿红衣,红脸,是边疆潼关一带鼎鼎有名的“红石堡”堡主,低声道:“杨柳风适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从近半月种种迹象看来,令人不能无疑。”
另一人接口道:“莫非怀疑是那亚马在故弄玄虚?”
红石堡主道:“若真是亚马故弄玄虚,咱们花费些时间和金钱,倒也值得,怕只怕是另有旁人,假藉他的名号,招摇行骗。”
那人道:“果真如此,咱们反而省事了。”
红石堡主道:“为甚么?”
那人道:“堡主请想,那亚马此时虽不肯露面,他在城中岂能没有耳目?一旦知道有冒名招摇,必然要出面查究,那时候,咱们还担心找不到他?”
红石堡主叹道:“话是不错,但咱们时间有限,必须在最近几天内找到他,否则,对方一定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了。”
那人劝慰道:“这种事,急也无益,咱们只要尽心尽力,纵或不能使他为我所用,至少也不让他被对方所用,目的就达到了。”
这位秦姓老人摇头道:“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在座都是黑白两道高人,那个叫亚马的若不能为我所用,必然会被对方所用。”
同桌另一人突然道:“秦兄不必焦急,依小弟看,事情还不致那么严重。”
此人浓眉如墨,眉心有一粒豆大的黑痣,一直很少开口,但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位颇工心计的人物。
秦姓老人连忙说道:“郝兄,有甚么高见?”
郝姓老人说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弟认为亚马再有通天本领,在江湖中只是一匹野马,一名浪子……以秦兄的身分地位,屈尊坠贵,要找他真不容易,咱们这样胡乱跟着乱转,只怕水远也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道:“我就是为了这个心烦,但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郝姓老人道:“不难,欲知入山路,须问山中人。”
秦姓老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