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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真反应机智:“卑职乃洛阳王所派特使,难道也是外人?”
“顾特使是客,客即外人。”
云真还想再说什么,惊蛰用眼神制止了她。
“惊蛰,你已出师多年,现在还认为自己是群英阁的人吗?”
“师父,一日入帮,终生为帮中人!”
“惊蛰,既然还是帮中弟子,却不遵守帮规,自己说,想要什么了断?”
惊蛰面色平静:“听凭发落。”
吴长天阴恻恻的一笑:“好,你随我去奈何崖吧。”看了看云真,“顾特使,你既为客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四处走动,不太安全。”
云真朝惊蛰看去。惊蛰长眉一轩,复又忍住,眼睛直望向吴长天:“此事乃雷某多事,当然由我承担,顾特使请回吧。”
云真无奈离去。经过群英阁西厅时,闻到一股异香,甜甜的,梦梦的,使人想起一些不常想起的事情。仿佛这里曾经来过,但仔细一想,又想不起任何来,这和在洛阳王府的感觉十分相似。她心下颇有些怅然,念及惊蛰安危,更有惘然之感。
西厅内,吊灯没有开,一束一束晶莹的水晶珠子,低低地垂下来,沾染着年代的灰尘。屋里是阴凉的,甚至是清冷的。厚厚的酒红色缎子落地窗帘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只会让人觉得天色已黄昏。
一架精致的雕花木楼梯,通往楼上。回首的刹那,云真脑海里,响起两个孩子的童稚言语: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她又听到这遥远的声音了。
她想,这里我一定来过。可惜她能够想起来的事情,是从四岁开始的。此前的一切,泪笑生涯,不知道被谁偷了去,竟只留下完全的空白。她经常努力地追溯,却一无所获。眼前的西厅,恍如隔世。心,已淡远到极致,成了天空里刚刚升起的月,薄薄的一片。
吴长天在烛光下再次详细地浏览顾青送来的《京畿密图》,手指在其中一处上轻击着,眉头皱得很紧,想到顾青,披上披风,向外走去。
顾青刚醒,发现自己外衣已被脱掉,惊讶不解。吴长天走进来:“我来看看你住得可好。”
“多谢帮主,很好。”
吴长天坐下来:“王爷不仅仅是想让你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替我讲解《京畿密图》吧。”
顾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卑职不懂帮主的意思。”
吴长天勃然变色:“你还敢装蒜?王爷是派你来刺探这里的状况的!你勾结雷惊蛰,想擅闯刑房密室!”
双方争辩起来,顾青表示绝对没有擅闯群英阁任何禁地,吴长天恼怒之下,派人将顾青也押入奈何崖。
顾青脸色都变了,拔起长剑,却感到浑身软绵无力,惊蛰刚才所施加的药力还未完全过去,只好束手就擒。
顾青被群英阁门徒用锁链栓住,发现和他一起遭受惩罚的竟有惊蛰,非常惊疑:“你怎么也在这里?雷惊蛰,这是不是你捣的鬼?一定是你找人冒充我,连累我受此无妄之灾!”
“就算是我,又当如何?”
“你采用下三滥的迷香弄晕我,算什么英雄!”
惊蛰脸上浮现笑意:“她说对付你这种人用不着光明正大。况且,我也不想当什么英雄。”说着,仔细地把身边的树叶摘下来,吸取叶子上的露珠,用以解渴。
顾青看在眼里,露出饥渴的眼神。惊蛰把叶子递给他:“拿去,这叶子能吃,里面藏着水分。”
顾青接过,大口大口地嚼着叶子。惊蛰感慨地望着苍穹群星。想起云真陪在身边的日子,总是静默的,好象什么都没有说,又好象什么都说了。
那会儿的窗外,间或几只鸟唳叫着飞起来,转瞬又落在不远处,安稳地睡眠。和着风声,半闭着眼睛,就有一件布衣,轻轻地盖上身来。家织布的棉香,纠缠入梦。
吴长天回到居室内,越想越不安心,回想起之前被惊蛰带进群英阁之人,感到可能错怪了顾青。惊蛰有一手易容绝活,就是他吴长天亲力相授的,连儿子吴清风的换脸本领都不如惊蛰来得精妙,因此很有可能,顾青是被冤枉的。再说他是王爷手下的人,更加不能得罪。
微一寻思,吴长天身躯平平移动,脚下仿佛踏着实地,向奈何崖而去,飘掠于空中却没有半点迟滞之感。
奈何崖似牢狱般,黑而阴沉,泛着一股发霉的气息。更有森冷的夜风触肌生寒,惊蛰随遇而安,打坐调息。
顾青只有此时,方始有暇细看自己败得心服口服的年轻人,只见他双眉粗浓,深凹的眼窝令得脸上棱角分明,稍嫌美中不足的是嘴辰略薄而紧抿,现出深刻的线条,使他整个面相微有忧戚之色,但仍是一张能轻易叫姑娘们一见倾心的姿容。
惊蛰突然奎醒,抬起头来竖耳倾听。
顾青见他脸微朝南方,不由诧异,下意识随着此方向竖起耳朵,却未听得半分动静。但过一会儿,便听到有簌簌的衣袂带风之声接近,心下大骇,想道,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怎的耳力竟如此尖锐,远胜苦练数十年武功的自己?
正猜疑不定,就被惊蛰恶狠狠地偷袭得手,顾青大为愕然:“你干什么?”
惊蛰向他挤挤眼,顾青似懂非懂,惊蛰挥舞着锁链,与他相搏,二人连打带骂,愈演愈烈。
厮杀声惨烈,吴长天飞身而出,制止争夺。顾青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吴长天阔步走将出来,抱拳道:“对不起,我们误会顾特使了,特地前来道歉。”
“你终于知道自己看错人了?”
吴长天解开锁链,顾青想了想,缓缓离去。
“慢着……”吴长天转向身边的清风,“你去好好地犒劳顾特使,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对惊蛰这位出师多年的师兄眼生得很,并不知道他就是侠士杨桃,不作多问,携顾青一并离去。
吴长天追问惊蛰:“那天跟你进入总部的人,如果不是顾特使,那是谁?”
惊蛰凛然不惧,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朋友的名字说出来吗?”
“你辜负我了。”
惊蛰痛心疾首:“师父,我从不知你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时候,你教导我们……”
吴长天不欲多言,双掌迅速合一,周身遍布劲气,中指刺出,惊蛰只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量直迫及胸口,闷得十难受,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遥隔数丈仍感到无比的痛楚挤压,情知躲不过这一劫,坦然道:“师父保重,徒儿去……”
吴长天一臂横挥,收回攻势:“为师向来疼你,你也多为自己想想吧!”
惊蛰审时度势,心念疾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要求的事,做儿子的理当遵从。只是惊蛰泥足已陷,尚需要时日想明白。”他心知吴长天已不再是旧日心存仁义的师父了,他变了,变得野心勃勃,需要天下群豪都帮衬他去完成一个梦想。他正值用人之际,不会轻易杀人,因此不着急杀他。他想扼杀的,是惊蛰的意志。
扼杀意志的最佳手段是长时间、软折磨,只要惊蛰不松口,吴长天就不会放他离开。两人都很明白。
“行啊,那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想通了再告诉我。”
惊蛰朝吴长天深深揖了一揖,笑道:“师父对我有如再造之恩,我自十六岁出师,漂泊多年,一事无成,深感人生如寄……师父的建议,惊蛰铭记在心,该是多作思量的时候了!”他这话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余地,吴长天听得欣慰不已,当下身子微侧,人已跨步向后殿行去。
惊蛰的目光越过云遮雾罩的松林,越过嶙峋的青石,晴朗的天气里,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对面山峰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亭子顶上,有一株瘦弱的梅树,一到冬天,开满了梅花,红得凄厉,像是久病的女子咳出的血。
隔了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落在斜右方的大殿飞檐之上。
檐上,立着一个紫衫女子,长袖飞舞迎风而动,千万种娇媚姿态尽显出来,直似画中仙子,不是清扬却又是谁?听得她柔声道:“师兄,是你么?”声音柔媚,令人心神荡漾。
清扬见惊蛰尚未有所反应,轻咦了一声,右足点地,弹身纵上前。
声响惊动了看守惊蛰的几名侍卫,纷纷抬头望着。惊蛰照身子一晃,人已迅速下沉,坠下崖去。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惊蛰胆子如此之大,敢将自己置于死地,俱是一愣,刹时便怒形于色,相继抢上。
清扬恨声道:“你宁死也不让我救你!”赤足微微一蹬,抢了上去。
惊蛰已知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扑向悬崖之意,实是死地后生,谋求乱局中的安全。他自幼在群英阁长大,对此地地形颇为熟悉,就连奈何崖也窥测过若干次,并不怵它。吴长天忽略了这一点,但他完全可以好生利用。
一只手搭在惊蛰肩上。不用回头,便知是清扬。她媚然一笑,有意无意朝他轻笑,凑近他耳边,吹气如兰,轻启朱唇:“带我走吧。”
“我不想牵连到你。”
“你已经牵连到我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不见了,那些侍卫又看到了我,势必……”清扬说得很是急切。一双眼睛在惊蛰脸上焦急地寻找着想要的答案,泪珠儿盈盈欲滴。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会对你大动干戈的。”
“你以为他真是爹爹?若是爹爹,怎么舍得对你下重手?爹爹,爹爹他在三个月前暴毙,她不想引起帮中动荡,就易容成爹爹的模样。这件事只有我和清风知道。”清扬说着说着就变了声音,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地掉下来,落在栏杆上面,仿佛两只绝望的眼睛,慢慢洇开。
惊蛰想起云真说起擂台赛时,闻到吴长天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气,电光石火,惊道:“你说的是师娘?”
清扬并非麦加所出,对其并无恭敬之意:“没错。”
三个月……三个月……栗村血案便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么说来,群英阁一系列叫人大为诧异的变化,都是麦加掌权之后才发生的。只是不知,那沉静自如的妇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和洛阳王有何关联?惊蛰觉得,事情是越发扑朔迷离了。意识到清扬确实身将犯险,叹道:“我得带你找个地方暂避一些时日。”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一处隐秘住所,可以藏身到那里去。他们都找不到的。我带你去。”
惊蛰不说话,被她引向群英阁半里之外的清幽谷。清扬看着他不能凝聚的目光,他在想些什么?不是她吧。若非她以性命相挟,他必是不会跟她同行的吧?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冷酷如他,内心深处,到底是在乎着她的处境,不是么。
哪怕他能给予她的温暖,也就这么多。但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她不介意视这视她如灰如尘的男子如珠如宝,一径奉上款款情意。
——她仍指望他有一日,能回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是她八岁之前的好时光,他练功回来,桌上总摆了一盏他爱喝的银针,她欢欢喜喜地穿越大厅,环佩叮当地跑来,给他奉上银针,得意地邀功:“你看,我没有洒掉一滴茶水呢。”他就点点她的额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那时啊,他不拒绝她的,他喝下每一盏她为他准备的茶水,从不拒绝。
从不拒绝的。
她无比留恋当年他的温情,不多,但刚刚好。
她至为心痛:“十年了。”
惊蛰一震,回过神。这山谷,原是他来过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嬉戏过,一到春天,山谷里开满杜鹃,蝴蝶纷飞,她穿粉色裙子,手戴小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老远,就知道是她。
十年了。真的么,时光可真快,比他的剑光流转得还要快,他浑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知道吗,她是怎样过来的?他出师十年,她就花了十年时间来找寻他,直至今日。他不会知道的,她到底是怎样,一天又一天地挨过来的。
飘摇的云朵踩在脚下,又湿又涩,行得迂缓。无人的山谷幽深,满谷都是桂花,看不见花影,只闻得见清甜的花香。
几朵乌云散散淡淡地在空中流浪,一轮澄澈的月亮从草茎间腾起。
“有些地方管月亮叫望日莲。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极美的一件事;在这里享受过月光浴……惊蛰,你为什么不说话……”清扬说得简单自然,“好了,讲一个关于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我没有什么故事。”
清扬不依。
惊蛰就势坐在山坡上,叹了一口气,开始讲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故事。清扬望着他的侧影,望着他眸子里的极小极亮的一点光芒,很有耐性地听他说下去,如果他可以说到地老,她也可以听到天荒,不必问后来到底怎么样。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缠着他讲故事,他也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只会讲这个故事。
山风起了,吹在脸上很寒凉。惊蛰站起来,挡在她与风之间。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