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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两滴泪珠晶莹剔透地挂在睫毛上成长,终于成熟了,从睫毛上脱落,滚过伤感的面容。
事态的改变是在三年前,花季大学毕业应聘到桃源师专教书,突然出现在我们店里。我扛着空罐回来,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我,我没多想,身体一闪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跟我说话?既然跟我说话,我就要认一认这人是谁了。这个姑娘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干净清楚的漂亮,不像有的女人“背后看是件宝,正面看赶快跑”。我斜嘴一笑,诚实地摇摇头。
“我叫花季,想起来了吗?我们一起去厦门,你去找工作我去医院看眼睛。”
“噢——”我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我们都住在驻厦办。”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无法将眼前漂亮的姑娘跟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联系起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哪。客家话说“才女无貌,靓女无才”,像花季这样有学历有相貌的年轻女子是非常罕见的,至少在我们闽西桃源市是这样。花季知道自己漂亮吗?这是当然的,只有不知道自己丑陋的女人,哪有不知道自己漂亮的女人。花季穿了一件黑色的男式皮夹克,不是它有多名贵,而是宽皮带能够把腰勒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花季身材的出众之处在于丰乳细腰,用宽皮带束腰胸部就更加突出,夹克的拉链却一直锁到下巴,让男人看了干着急。
1、世外桃源(6)
“眼睛,眼睛还好吗?”
花季故意一轮大眼珠子,“好多了,不看书可以不戴眼镜。”
“那就好,那就好。”我搓着手掌不懂该干什么,还是金牙齿机灵,请花季在沙发落座,一杯热茶马上就端了上来。
花季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人,她说,“我就是忘不掉你,发现有点儿喜欢你了,我该怎么办?”
金牙齿吓了一跳,以那种很懂事的口气说,“哑哥,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慢慢聊。”
“很多事你不了解,”我对花季说,“你太单纯了,我不想伤害你。”
此后,我们经常电话联系,聊一点文学艺术之类的。我一直没有把花季太放在心上,我内心许多难以言表的痛苦更无法向她诉说,谈情说爱对我是一种奢望。去年春节,我妈去桃花庵帮厨,花季来我家看春节联欢晚会。在光线稍暗的街口,花季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披肩长发清清爽爽地垂在后背,一身漂亮的粉色套裙,配一双浅色皮鞋,一副斯文的眼镜,简洁、干练,又有时尚感。我们俩人通宵聊天、看电视、吃东西。到爆竹齐鸣的凌晨,花季离开时突然问我:
“等你十年够不够?”
我不知如何应答,口水都干了还说不出话来,我不是同性恋、没有阳痿,但是,但是我对男女之事缺乏激情。花季从包里掏出一串自己叠的小星星送给我,说是77颗幸福星,“每一颗星星都叠进了我对你的思念。”她说。
花季的笑容很美,我牵住她的手说,“要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不,不幸的事,你都要保持,保持这种笑容。”我忽然抱紧她,仅仅是一瞬间又触电似的放开,我又流鼻血了。
花季仍然会给我挂电话,清明、端午,五一、国庆,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依然是情人间的关怀,虽然每一次她说过什么话我都忘了,难以忘怀的是,她留在我内心深处的那种感动。也许,这种感动就是生命对我的馈赠。
大家都说我是个粗人,干粗活,在男女之情上粗枝大叶,从不会花言巧语。不是这样的,花季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认为我身上有一种男人粗犷的潇洒,她喜欢我这双冷峻的眼睛,蕴藏着落拓男子汉的孤傲。在花季看来,我与这个粗俗的世界存在紧张的关系,我不说话是为了和解。
我真实的喜欢送气,因为我真实地喜欢自由。送气不需要刷卡签到,不需要坐班看领导脸色,可以睡懒觉,可以读书,也可以一个人独自在家发呆,只要阿强随时能找到我就行了。我妈白天是不在家的,以前在师专做饭,后来在桃花庵帮厨,每当我一个人推开窗户让思绪放飞,心中就会涌出迷离的幸福感:我是一个自由的人。特别是在夏天,西窗外是一片固定的景观,黑色屋顶摩肩接踵,曲折的小巷艰难地穿梭而过,蝉在花木掩映的枝头鸣唱。与我平视的民居小楼葡萄葳蕤,鸽子闲散走动。偶尔,阳台上闪出一妇人,抖开潮湿的布料晾起,于是空气中飘荡着陈旧而阴霉的气息。
当夜幕降临,潮汐般的市声和打夯机敲击桃源的合奏打破了宁静,那是桃花街在旧城改造。我侧耳细听,从身后传来的重型机械轰鸣和脚手架上的叮当声中,辨别出一种呼喊与奔走的情结。古老的九曲桥上是另一种景观,白炽灯与霓虹灯交相辉映,闪烁的电弧展现行人匆忙的身影以及诧异的神情。桃花溪畔一字摆开的彩灯已成夜市,携带家小抑或三五成侣的人们以此为长长的甬道,迤逦地寻觅且游走,然后在某一个点上,夜色中诸多心事随啤酒泡沫升起,向同伴倾心表达。
这是我跟白达的快乐的时光,白达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由于我缄默的性格,白达坚信向我诉说是最安全的。这时我才知道,一个警察的艰辛与困惑,就像这脚下的桃花溪一样绵长。环境塑造人,警察面对的很多人和事,是我们很难理解的。比如说一起凶杀案,谁动的刀,谁先掏手枪,每个当事人都要避重就轻,本能地企图掩盖真相。长期面对谎言和骗局,人就变得怀疑一切了。白达的眼光像一把刀子,让人很不舒服,别人总是看到白达一张绷紧的脸,好像谁欠他三斗米没还。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白达是放松的,是快乐的。白达说:
1、世外桃源(7)
比如今天,夜幕降临了,又有一个半警察到黄泥公社报道去了。就在上周,我们大队长老虎雄带着老婆孩子看电影,在电影院遭人套麻袋了,差点被人揍死。好在老虎雄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头被套住不挣扎,抱成一团使劲往椅子下躲。他老婆也不愧是警察的老婆,她没有乱喊乱叫,一喊就暴露目标了,她跟孩子肯定遭殃。你知道她干什么去吗?猜不到吧。她跑到门边,拉亮了电灯。这帮歹徒要的就是黑灯瞎火,灯一亮他们就怕了,赶紧跑。”
这是崭新的夏季景观,悸动的小城昼夜间呼喊与奔走的困倦,终于在黑夜有了歇息之所。我们任由桃花溪沉静地流动,只要是白达的休息日,每次都坐到客走人散,坐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从黄昏到晨曦,多么宁静我的心。
薄雾弥漫中,我要细细数算晨间景象。期盼中的明日已经来临,清洁工长柄的扫帚收拢黑夜的碎片,以女性的温柔轻轻抚过小城的肌肤。一队迎面奔跑的学生与我擦肩而过,他们小声议论开学第一天认识的新老师,足尖点地,弹奏青春的话题。清洁工抬头眺望时,他们已经跑了很远,只见小姑娘的长辫从左肩甩动到右肩。接着有肩挑水蜜桃的果农进城,他们朝自己认定的方向埋头疾走。早起的司机也发动中巴,向果农相反的方向驶去。我稍稍靠到路边,并不抬头瞻望。至此,街上行人的身份便复杂起来,开始忙碌自己的事,只有收剑而归的老人会伫足街头,四顾喧嚣起来的街景。
每一天,楼层都向上垒高;每一天,路面都朝远方伸展。我看见千万种心思奔光芒而来,依然敲击着黑夜又白昼的大地。所有的花朵和枝桠合计,呈现生活新景观。炎热而无言的风在我的耳边悄然流过,我看到今天明朗的背景和明日温暖的表情。那是我最好的创作时期,我几乎每天写诗,一个夏季居然写下一百多首诗作。我还记得,有一首叫《此时》的诗是这么写的:
刚竣工的新楼散发白色光芒
以迷人的期待向明日展示
明日是渴望中的事变
她将同我们的目光一起
迎迓崭新的日出
而那一块尚未砌建的空地
甚至有虫孓轻微的吟唱
它们逃离了世代不变的故居
为巨大的新家而歌
月光照彻家园
它们展开无边的想像
突然虫孓一片喑哑
是竹棚里守夜老人一声沉闷的梦呓
深夜的景观中
也许还有倦鸟从空中掠过
倦鸟,你是成熟的果实[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无枝可依
这是一种无人可以拯救的孤独,茫茫人海中,也许真的注定我和花季只能是匆匆邂逅又擦肩而过。我们不会有将来,我和任何女人都不会有将来,这就是我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在观赏桃花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两个当事人的命运。于花季,于我,都是始料不及的。
4、桃花结
莫怨东风当自嗟,桃花又见一年春。因此,农历三月又称“桃月”,此时正值阳春,河水解冻,桃花盛开,春意盎然。于是,“三月三,看桃花”,“阳春三月桃李红”,桃源形成了三月游春赏桃花的习俗。这个时候,年轻女子就折枝桃花插在自己的头上。据说,风流皇帝唐玄宗曾带领嫔妃们在御花园赏桃花,当他看到娇艳的桃花时,禁不住将一枝折下,“此个花,尤能助娇态也”。边说边亲手将桃花插在杨贵妃的头上。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都有情人赶赴桃源洞山顶,有的割腕起誓,有的私订终身,还有一对竟然双双坠崖殉情。
如果说桃源洞是天上仙境,闸口巷就是人间烟火。闸口巷是一条杂货巷,卖的都是日用百货,从油盐酱醋到冥钱香烛,应有尽有。我骑一辆破旧的嘉陵70,将一罐气绑在后座,发动挂档,正要松开离合器起步,见花季款款朝我走来,只好退回空档扬起脸等她。
1、世外桃源(8)
已经走到面前的花季抬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桃花都开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赧流云般掠过花季的脸庞,是热恋中的少女听说情人来了的那种羞赧,不等我明白怎么回事,花季就转身走了。
我有点奇怪,难道花季以为我能听懂她的话?她是个聪明内秀的人,应该说得更明白才对呀。只要她回头,一定问个清楚。于是,我对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说:
“回头!回头!回头!”
难道真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花季回头了,我骑车冲到她身边。花季说:“我邀你去赏花,明天我有空。”
花季的一本正经是我没料到的,“我没课。”花季顿一顿才说,“我在文化馆上班了。”
我上下打量花季,没有发现她有得意之色,于是点了点头。
摩托车再次冲出去,我就走了。花季了解我,我对女孩子总是不冷不热的啷当德性。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花季的心里不至于落空吧?
第二天早上,花季穿好牛仔裤和运动鞋,上身是粉红色毛衣,头发扎在脑后,手里握一瓶矿泉水,拖一把竹椅坐在门边,打开《海峡日报》随意翻翻。我骑在车上老远就看到她了,她却没有发觉我的车停在她身边,因为花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见她摔下报纸、踢翻竹椅,噔噔噔上楼把身上的行头换成毛料连衣裙和高统皮靴,头发也放开披在肩头。
客厅里的一个老男人在往眼睛里滴眼药水,眨巴几下眼睛,见女儿心神不宁,开明地说,“想去哪里就去吧,有什么好上窜下跳的?”
他就是花季的父亲陶传清了,但这个有眼疾的老男人却显然没有发现门口的陌生人。既然躲不过父亲的眼睛,花季说了实话,“我是在等人。”
“我去电教班上课。”陶传清暗自一笑,抓一顶草帽扣头上出了门。见到斜坐在摩托车上的我,陶传清怔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眯起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遍。
花季推出单车,正要反身锁门,被我吓了一跳。“人家等你半天了。”她说
我要说话了,一开口就提了个问题,“我迟到了?”
这个问题花季答不上来,昨天并没有约几点。“看就看呗,我上楼换件衣服。”
“这不挺好,干嘛换?”
“裙子爬山不方便。”
“你就专找不方便的地方爬?”
花季白了我一眼,这一眼不是批评,而是称赞我的幽默。花季锁好门,一屁股侧向摩托车后座。我有点不理解,“就我们俩?”
“噢,他们先走了。”我估计这句话是花季昨天就构思好的。
穿裙子就只能侧坐摩托,侧坐就只能稍稍扶住我的腰,我骑得越快,花季扶得越紧。在路人看来,摩托车上亲密无间的男女无疑是一对恋人。会成为恋人吗?低头瞟一眼花季脚边飘飞的裙裾,我的心思在上下摇摆。
千万年演变的丹霞地貌,使世外桃源幽寂深邃、原始古朴。灼灼桃红一簇一簇地挤满枝丫,抬眼是花,落眼是花。桃源的秀美、桃源的浪漫、桃源的冰清玉洁,好比养在深闺人未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