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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了一名中年伙计,向他抱拳打招呼,含笑道:“客官要落店么?小的替你提行囊,早些进城找地方安顿。”
他笑笑,将包裹递过笑道:“在下明天要雇船上崇安,不打算在城里逗留,请替我在城外找一家容易雇到船只的客店。”
“这……城外怎会有客栈?要不容官先找到船,在船上歇宿,可以省下一宵旅店钱呢。”伙计向他献策。
“好,那就先雇船好了。”
“请随我来。”
“劳驾了。”
他们到了上码头,雇到了一艘上行的小船,但船家表示要等一位亲眷,明天是否启行尚不能决定。他反正也不急于启程,也就答应了。秋冬水浅,上航不便,不易雇到上行的船只,他不得不等。
船主姓杜,共有六名伙计,船小,伙计多,并不奇怪。这一带的河流皆危险湍急,险滩甚多,上行皆需纤拉,稍一大意便有舟碎人亡之危。
安顿妥当,天色尚早,便到城根下的食店草草进膳。食毕,他一身轻松,信步走上了通都桥。
这一带的桥,型式与中原不同,通都桥也叫平政桥,横跨建江,气象万千,十一座以巨石筑成的桥墩,架以巨大的木梁,上覆屋共三百六十楹,壮观无比。
桥宽约两丈,两侧有长板可以坐卧,因此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与及那些伸手化子爷流浪汉,晚上便在桥上歇宿。一些穷旅客,为了省两文店钱,必要时也来凑合凑合。白天,一些喜爱垂钓的人也在桥上垂钓,倦了往长板上一躺,不受风吹雨打日晒之苦,乐在其中。远远看去,不像是桥,倒像是一列长屋。
江风吹来,寒气甚浓,桥上住宿的人不多,桥上往来的行旅匆匆而过,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快入城或出城。
他背着手,信步而行,一面浏览江景,一面在想:“看看过了半载,体内的余毒好像并未发作呢。鲁伯伯说我只能活一年半载。看来我在世的时日无多,大限将临了吧?近来好像头晕目眩的症状很少发生,不知是不是恶化之象?”
不管脑消之症是否恶化,他已不再重视了。这次前来武夷,能找到残废了的雷音大师,打听出灰衣使者的下落固然好,找不到雷音大师,游一趟武夷也是一大乐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只能付之于宿命了。
正走间,他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呛咳声,起初,他并未在意,等他走近,呛咳声已经停止。
木柱下,蜷缩着一个二十余岁青年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裹,一根竹杖。像是一个旅客,因病发作而停下来休息的人。
他一怔,毫不迟疑地急上走近,蹲下伸手一摸对方的额角,感到热得烫手,吃了一惊叫:“老兄,你需要帮忙……”
“走开!”年轻人在叫。
“你病了……”
“那是我的事。”年轻人顽强地叫,盯视着他,饱含敌意的眼睛充满血丝。
“你需要一个郎中。”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带你进城……”
“不要动我!”
他怎能见死不救,三不管伸手去扶青年人,说:“你如果在此地拖上一夜,所需要的便是一副棺材了。”
青年人猛地一脚踹出,怪叫道:“我死是我的事,死了大家平安。”
他骤不及防,右膝被踹将乎跌倒,不由火起,一把揪起青年人,厉声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比驴还顽强,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
“放手!放……”
“你叫吧,小心我缝上你的嘴巴。”
“放开我……”青年人拳打脚踢地反抗。
右首不远处躺着一个化子,叫道:“不要去惹他了,公子爷。”
“这人有病,需找郎中医治……”
“他在等人,怎肯离开?”
“等人?等什么人?”
“不知道,反正是等人。他很固执,宁死也不肯离开,我们已劝过他好几次了,他说要在此地死呢。”
“哦!你老兄照顾他一下好不好?”
“你……”
“在下进城去找郎中,带些药来。”
“恐怕赶不及出城了。”
“那……”
“算了吧,公子爷,你犯不着惹火烧身。”
他怎能见死不救?断然地说:“这人浑身如火,支持不了多久便会昏厥,在下必须带他去找郎中救治。如果有人来找他,你老兄可叫他到城里去找。”
化子摇摇头,冷冷地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听公子爷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出门人少管闲事为妙。”
“总不能见死不救哪!”
“你带他去找郎中,治好了当然是好事,万一救不了,人命官司脱不了身,何苦来哉?”
“管他,在下认了。”他硬着头皮,就伸手去抱青年人。
青年人向板下退,大叫道:“不要管我!不……不要……”
“你叫也没有用。”他说,将青年人拖出。
这时,附近已围了五六个好奇的人,皆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个衣着华丽的英俊青年人,与一个衣着褴褛的人拉拉扯扯,自然会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劝解道:“人家救你也是一番好意,你这少年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我不……”青年人嘎声叫,抱住柱脚不放,又道:“我不……不能离开,我……与人约定在……在此地……”
柏青山正想用强制手段将人带走,突听到身后人群一分,有脚步声接近,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有人沉声叫:“放手!你敢撒野?”
他一怔,站起转身,身后是三个浓眉大眼的大汉。将他扳起的人怪眼精光闪闪,双手叉腰睥睨着他冷笑,神色极不友好。
他笑笑,不介意对方的话不客气,沉静地说:“这人在发高烧,再不急救便会昏厥,必须……”
“这人与你有亲?”大汉用可震破耳膜的怪声问。
“无亲,在下是过路的人。”
“过路的人,快离开是非之地。”
“这人……”
“这人的死活与你无关。”
“在下怎能见死不救。”
“他死不了,你如果救他,恐怕你有天大的麻烦。”
他冷笑一声,说:“在下有心救人,我不信会有麻烦。”
“你贵姓?”大汉问。
“在下姓柏,名青山,至武夷游山的人。”
“你知道这人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急待援手的人。”
大汉桀桀笑,大声道:“他是建阳盖竹镇的逃匪邹源,在此地约会贼首。即使他愿跟你走,恐怕也无法成行。”
柏青山一怔,讶然问:“咦!你怎么知道他是逃匪?”
“自然知道。”
“即使是匪,目下他重病在身,发高烧可能要死……”
“他死不了,郎中等会儿便可带药赶来。”
“哦!为何不把他带走医治……”
“他如果走了,贼首便不会来了。”
“哦!你们是……”
大汉掏出一块腰牌,亮了亮说:“在下是巡捕,你满意了么?”
“这个……在下认为……”
“不要再认为了,你没有被误认为匪首,已经侥天之幸,还不快走?”大汉傲然地说,神色中颇以自己能网开一面为荣。
另两名大汉开始赶散闲人,其实闲人一听巡捕两字,已经纷纷散去了。
柏青山不得不离开,如果他坚持己见,这些巡捕不翻脸才怪,万一给他栽上一个通匪的罪名那才冤枉也。
他向青年人看去,青年人不住呻吟,已逐渐陷入昏眩境界。
三个巡捕皆以凌厉的眼光瞪着他,似在催促他快上路。
他心中不忍,伸手想探探青年人的额角热度。
大汉哼了一声,踏出两步伸手虚拦,怪眼狠狠地瞪着他,不言不动。
他只好缩手,问:“郎中快来了么?”
“快来了。”大汉冷冷地答。
“你们……”
“你还不走?”
他吁出一口气,只好举步离开。回到船上,天色已经黑了。不知怎地,他对那位青年人被称为逃匪的邹源,始终不能释怀,惦念不已。他并不在乎邹源不知好歹,更不在乎邹源顽强固执,这是年轻人可贵的气质。无可厚非他难以释念的是,邹源不像是匪徒,匪徒在生死关头,岂肯白白放过别人的援助的机会?
不管怎样,事情是过去了。以那位巡捕所说的情形看来,他是无能为力的,他不能介入官与匪之间,一个外乡人在碰上这种事,除了像避瘟疫一般避得远远地之外,毫无办法,一个匪徒的生死,太微不足道了。
他却不知,当他走后不久,邹源便因高烧而昏厥。三个公人所说的郎中并未前来,他们只躲在远处监视着邹源的一举一动。
天黑了,城门也关闭了。
一个高大的青衣壮汉,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竹杖,从桥的那一端走来,目光不住搜视桥两侧,逐个察看以桥为家的流浪汉,终于接近了邹源。
夜色朦胧,尚可分辨人的面貌。当壮汉看清邹源的脸容时,不由大吃一惊,赶忙拍拍邹源的脸颊,叫道:“贤弟,醒醒!你……哎呀,怎么热得烫手?”
邹源知觉已失,毫无动静。
“贤弟,你……”
三个公人从两端急步而至,近了。
壮汉不曾留意有人走来,急急打开包裹自语道:“糟!他病了,先给他服下一些退烧的药……”
蓦地,身后有人冷冷地说:“不要给他服药了,阁下。”
壮汉闻声知警,火速扭身而起。
“他是你的兄弟么?”巡捕问。
壮汉已看出被人围住了,倒还沉得住气,戒备着道:“不错,他是在下的拜弟。”
“你贵姓?”
“姓鲁。”
“哦!原来是神行太保鲁二爷鲁师父。”
“你们是……”
“鲁师父才来呀?”巡捕奸笑着问。
“咱们少见,诸位怎认识在下鲁祥?”
“呵呵!鲁师父是建阳的名武师,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好说好说,在下途中有事耽搁,船沉没在苦竹滩,几乎是赶不来了。兄台贵姓,咱们见过么?”
巡捕取出腰牌一晃,说:“在下姓李,府衙门的巡捕。”
“咦!李爷……”
“请鲁师父到衙门里走一趟。”
“到衙门走一趟?在下犯法了么?”
“在下奉推官大人手示,请鲁师父去走一趟,其他的事,恕难见告。”
鲁祥粗眉深锁,一字一吐地道:“在下来自建阳,并未犯法。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道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在下如不知道详细情形,既非现行犯,亦无苦主指证,要在下进衙门,恐怕难以从命。”
李巡捕脸一沉,厉声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被捕了。”
“被捕?别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
鲁祥也脸一沉,哼了一声把手一伸,道:“拿来,阁下。”
“拿什么来?”
“知府衙门缉拿鲁某的手令,或者提人的提签。”
“哼!你还不配发提签。”
鲁祥冷笑一声,冷冷地说:“如果没有提签,而阁下又未穿公服,谁知阁下的身分?凭你们口中的话,就能随随便便捕人?你们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哼!说不定你的腰牌也是伪造的呢,再拿给我看看。”
李巡捕大怒,厉声道:“姓鲁的,你想拒捕不成?”
“在下并未犯法,何谓拒捕?走开!”
李巡捕从衣下抖出铐链,尚未全部取出,鲁师父已冷笑一声,猛地飞起一脚,先下手力强,后下手遭殃,“噗”一声响,踢在李巡捕的丹田上。
“哎唷!”李巡捕狂叫,屈身后退。
鲁师父一脚得手,身形未稳,另两名巡捕已一拥而上,“噗”一声响,右肩挨了一铁尺,接着,右手被人擒住了,冷气森森的匕首,已抵在他的肚腹上,叱声震耳:“住手,咱们奉命捉人,死活不论你想死么?”
鲁师父右肩已伤,怒叫道:“在下要知道罪名……”
用铁尺打他的人扭转他的手加铐,冷笑道:“罪名是拒捕,这就够了。”
“你们……”
李巡捕咬牙切齿地抱住小腹迫近,恨声叫道:“先将他勒在柱上。”
两名公人应喏将鲁师父勒在柱上,动弹不得。
李巡捕拔出铁尺,凶狠地叫:“大爷要收回本利,再替你安排好去处。”
“噗噗噗拍……”铁尺雨点似的在鲁师父身上落实,只打得鲁师父叫吼如雷,拼命挣扎。
宿在桥上的流浪汉,皆被叫号声所惊醒,纷纷走近观看。
先前与柏青山说话的化子叫道:“不能再打了,公爷。再打要出人命啦!这里又不是公堂,你们……”
“闭上你的臭嘴!”李巡捕怒叫。
吼的化子吃了一惊,但依然接口道:“你们这是用私刑,知法犯法……”话未完,“噗”一声响,左肩颈挨了一铁尺。
“打死你这臭化子。”李巡捕怒叫。
化子抱头鼠窜,狼狈已极。
“咱们把人带走。”李巡捕向两同伴叫。
两人分别扛上鲁师父与邹源,李巡捕则带了包裹,匆匆过桥走了。
城门已闭,三人沿城根南行,不久,便到了平政门与广德门之间的江滨,向停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