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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放学,梦辰的司机就开车来校门口接我了。后海、胡同、四合院、朱漆大门、“祥”字酒旗……这一切的一切,早已镌刻在我的脑子里。可此时此刻,面对着它们,我又感到恍如隔世。
司机开车离开了,管事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黑伞,依旧微笑着,礼貌地把伞罩住我,迎我进去。
一进门,我的目光就被那两棵繁花似锦的海棠树夺去了!它们像两大片粉红色的烟霞,飘在院中。微雨打落了花瓣,树下是湿洇洇的一片落红。我走到树下,忘情地伸长手臂,想摘下一朵,可惜树冠太高,没有够着。
就在这时,只听得正房的竹帘内有个声音:“爱爱,你也喜欢海棠花?进来吧,这屋里插了一瓶……”
我一惊,下意识地一转脸,管事的中年男人刚好把竹帘掀开,久违的梦辰就站在帘后,眼睛里盛着掩饰不住的渴望。他穿了一套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刚刮过脸,唇周鬓边有些发青。好像清瘦了些,眼睛里好像藏着哀伤。我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面对的是分别千万年的一次重逢。过度的思念,频繁的想像,让眼前的人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不敢接近了。
他那熟悉的微笑又浮在脸上,轻声说:“来,进来,爱爱。”
我这才回过神来,朝他走去。刚走到门廊上,我就看到屋里放着一只大约三尺高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高达一米以上的海棠花枝,就像是一棵小小的海棠树。
梦辰不经意地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来到海棠花前,摘下了一簇,放在我手里。
我垂首看着粉红色的花瓣,又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瘦了,怎么会瘦这么多?”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低沉地说:“家母去世了,我们家大,后事料理起来也比较耗时。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我没跟你提起过。他是我父亲在美国留学时的校友,也是马来西亚华裔,年龄比我父亲小几岁。他家自祖辈起就很富有,他学成归来做房地产生意,早年的成就比我父亲的大得多。我父亲中年时候,事业上曾经遭受过一次致命挫折,多亏他倾注巨额资金挽救……打那之后,我父亲和他就成了至交。他姓林,我们都叫他林叔叔。我父亲交代我们,对他要像对我们的亲叔叔一个样。林叔叔是个重情的人,对我们兄妹几个,都像亲生孩子一样。他中年丧妻,念着与贤妻的恩爱,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他妻子只给他生育两个女儿,现在都在美国定居。这回我回马来西亚,正碰上他生大病,我父亲就命我日夜在他床前守护,比较劳累,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听了他这番话,我的心头不由得沉重起来。梦辰的身世和经历是这么复杂,他所承担的责任也一定是繁多的。也许,用“贾琏”这个人物简单地去套他是不合适的。他是善良的,仁义的,他与“贾琏”给人的印象绝不相同。
他见我陷入沉思,反倒安慰我说:“别难过,我知道你等急了。家母年事已高,寿终正寝,丈夫儿女都送了她最后一程,也是我们全家的安慰。”
不一会儿,那个服务的小伙子进来了,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茶。梦辰示意我面东而坐,他则还是坐在我的对面。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轻声说:“我知道你牵挂我了,你知道我牵挂你吗?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好吗?父母没有为难你什么吧?”
我一听,心里就翻腾起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害怕我妈逼我接触别的豪门公子,而我却不能将实情告诉他,我不想让他忧虑,不想让他有一点不快乐。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这段时间很好,心里只有想你这一件事。他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
小伙子开始端酒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贵妃鸡和黄焖鱼翅,接着又上来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北京名菜——桃花泛。里面有虾肉、锅巴、荔枝、菠萝、番茄酱等,新鲜别致,色泽红润,犹如春天的桃花。
当醋椒鳜鱼上来时,梦辰看着碟中肥美的鳜鱼,微笑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农耕时代的乐趣,现在很难找得到了。不过,现在刚好是春季,今天又下着细雨,正适合吃咱们北京的这道名菜!”
梦辰已届中年,虽然公务俗务繁杂,诗人般的浪漫还能保存下来,真是不容易。
不知是被相思蚀了骨,还是今天的酒特别浓,两个人对饮了几杯之后,似乎都有了几分醉意。
他点起一支烟后,浓重的心事也浮了上来,沉默了好久,才问我道:“爱爱,你想去国外学习音乐吗?”
我很吃惊,一时回答不上来。
“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我在美国、日本都有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想出去,可以选择一个,我会托他们照应你……”
19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尽管梦辰去马来西亚这么久,却是一直将我放在心上的。让我去国外学习音乐,这可能是两个人继续交往下去的唯一办法了。在北京,我们的路已经绝了。可是,就算我想去国外学习音乐,想依照梦辰的安排去做,可又怎么能通过我父母的那一关?我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因为是梦辰的安排!我爸也不可能同意,虽然他是最爱女儿的,虽然他说过在爱情方面不干涉我的选择,但前提是不能做已婚男人的情人!
外面的雨似乎下大了,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凉意包围了。我抬起头,心痛地望着他说:“我当然愿意为你躲得远远的,可我爸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如果要我瞒着他们悄悄出走,我是做不到的。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们会痛不欲生的……”
“别担心,我也不会让你跟他们不辞而别。这些天我翻来覆去考虑,决定去拜访你的父母一趟,对他们表白我对你的真心!”
“不行!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钉子,他们绝对不可能接纳你的!”
梦辰似乎被我这几句话打击了,有些黯然神伤。他望着我,关切地问:“你父母是不是为难过你?你为我吃过不少苦吧?”
他的这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脆弱的部分,我的嘴唇失控地颤抖着,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
他将半支烟按灭,右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左手,声音涩重地说:“爱爱,别哭!我很怕看见你这样。如果我只能给你带来眼泪,我就是个罪人了,那还不如悄悄消失……”
听他这么说,我又觉得自己犯了错,抬起头来,强送给他一个笑容。
他咬了咬下嘴唇,执着地说:“我必须去见见你的父母,告诉他们,我非常珍惜你。虽然我是个婚姻中人,但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你一个人,实实在在守着你!”
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听着他的誓言,一时间,女孩子们会神魂颠倒,会漠视现实。听着他的话,我竟然开始幻想父母能被他对我的爱情打动,同意把我交出去,与他相守一辈子。幻想总是五颜六色,翻卷着华丽的泡沫。也许,我也会为他生上一儿半女,虽然没有名分,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
就在两人深情凝视、默默无言之时,大门口忽然有种令人惊恐的动静,一男一女在小声说话。
不一会儿,女声大了起来:“让我进去,我要进去找我女儿!”
啊?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妈的声音!她怎么能找到这里?怎么可能!我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猛地把手从梦辰手里抽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妈已经出现在竹帘外,那个管事的中年男人为她撑着伞。中年男人打开帘子,我妈就一闪身进来了。
我妈带进来一股湿冷的空气,扑在我身上,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梦辰一定是见多识广的,但显然也被我妈的突然到来震惊了。他忙站起身,动了动嘴唇,却一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啊,他甚至没法称呼!我妈虽然比他年龄大些,但是站在一块儿他看上去却不比我妈年轻。他的眼神里有惊讶的成分,可能是惊讶于我妈的美丽和年轻。她的卷发照例盘在脑后,十分精致。脸上化着雅致的淡妆,倔强的嘴角有些上翘,生起气来也不显得冷酷。她身上穿了一套淡紫色薄呢套裙,裙子是鱼尾状,长至膝下。长长的颈项上系着一条丁香紫丝巾,打成了漂亮的蝴蝶结。——我妈三十一岁生我,今年整整五十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的年龄似乎永远无法突破三十五岁。演艺界有个别女星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几,保养得很好。可我妈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辛辛苦苦上班、操持家务、养育孩子,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几乎没进行过专门的保养。平时在家里,我还不觉得什么,可一到重要场合,我都会强烈地感觉到我妈与别的妈妈们是不一样的。
我妈毫不留情地仔细打量梦辰,嘴唇紧闭。这时候,那个服务的小伙子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我妈身边,请她坐下,但我妈根本没有坐的意思。
终于,还是梦辰先开了口:“……对不起,我正在跟爱爱商量,准备登门拜访二老……”
我妈一听这话,牵牵嘴角,冷冷一笑:“二老?李公子,我和爱爱的爸爸可当不起。咱俩一块走出去,指不定还被误认为是兄妹呢!你是豪门公子,面子肯定要比凡夫俗子薄一些,所以我也就不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你是个已婚男人,年龄是爱爱的两倍。我们爱爱可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女孩,你不能给她将来,就这么跟她拉拉扯扯,对得起她吗?”
梦辰的脸变成了微红,尴尬得简直不知所措。我看出来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是一个豪门公子,多少女孩子高攀不上呀,遭受女方家长这样的冷言冷语,可能是第一次吧?
他似乎攒了好大的劲,清了清喉咙,对我妈说:“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爱爱,守护她一直到最后!”
我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留:“不用多说了,我们爱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会做小的!我们当父母的也绝对不可能叫她做小!如果你真心喜欢爱爱,只有离婚这一条路,然后堂堂正正把爱爱娶回家!”
我妈咄咄逼人,梦辰没了言辞,低着头,像个做错事挨骂的孩子。他这么腼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得过我妈!况且,我妈使出的杀手锏实在太厉害了,梦辰也不可能当即给出答复。离婚,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的直觉历来很灵,我早就预感到了我跟他之间的悲剧。在我妈和梦辰面前,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滑向绝望的悬崖!也许,今天的这一刻,就是我与梦辰缘分终了的时候了!
我妈没有让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只首饰盒和一厚一薄两只信封,重重地往饭桌上一放。
天啊!这个首饰盒里装着梦辰送我的钻石项链呀,薄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交给我的一封信,厚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送给我的一万块钱!——我一下子明白我妈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了!她打开了我的抽屉,偷看了我的日记。我真后悔把今天与梦辰的约会地点写进了日记,同时也恨我妈竟如此不尊重我的隐私!看来我妈是准备把梦辰送我的东西全还给他了,可我原本想把它们保留到八十岁、保留上一辈子的呀!
“妈,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私自动我的东西!”我叫了起来。沉重的打击使我的双腿发软,一下子便跌坐在椅子里。
我妈看也不看我一眼,拉上皮包的拉链,不容商量地对梦辰说:“李公子,这是你送给爱爱的所有东西。我明白讲给你听,我们爱爱受不起!在你离婚之前,希望再也不要打搅爱爱!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大家撕破脸皮对你也没什么好处。记住,爱爱是我的女儿!不是明媒正娶,别说豪门公子,就是皇帝老爷,也别想得到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把这些东西还给梦辰,我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我绝望地看了一眼梦辰,他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眼里的绝望似乎比我的还要深。我很清楚,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当着我妈,彼此连一句叮咛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就像死去的人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我没有对我妈哭求,因为我非常清楚,求也没有用。在这样凄惨的局面里,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出来。如果能够做到,我愿意给梦辰一个微笑,作为分离的信物,因为他不想看见我的泪,他希望我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宁静快乐的。但是,除了绝望和哀伤,我连这么个小小的信物也没能留给他……
很快,我妈就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向门口。管事的中年男人在外面打开了竹帘,我妈先麻利地出了门。我被我妈拽着,匆匆回头,却见梦辰的双眼变得微微发红。这时候,我眼里的泪再也挂不住,哗哗地在脸上流个不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