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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尼科尔说道,“可法律制度的基础是酌情定罪。罪犯被判的刑比应该判的要轻,那是真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宽恕会愈合创伤。从长远来看,那些对社会犯下罪行的人将会因此较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
唐举杯向尼科尔示意,用善意椰榆的口吻对她说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认为那个人因为精神不正常而是无辜的?无论怎么说,他确实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瓦莱里瓦斯冷眼看着尼科尔。他身材高大,四十出头,留着小胡子,头发已开始灰白。身为一名情报官员,他自己就曾作出过一些违反人类道德观的决定。他对尼科尔的理论颇有兴趣。
马科托尼奥倒是理解妹妹,知道她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部分是出于对他们父亲一生中所作所为感到耻辱。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她会讲些言词激烈的话,惹父亲生气。
至于阿斯特,他感到自己被尼科尔的魅力震慑住了——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回答父亲椰榆时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他还记得小孩时两人的热恋,感受到她仍然对他十分关爱。当然,他现在变了,不再是当初两人热火朝天时的毛头小孩了。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他在想不知她两个哥哥是否知道这陈年往事。他也担心争吵起来会伤了家庭的和睦,这个他热爱的家,也是他的唯一安全港湾。他希望尼科尔不要太任性,走得太远,可对她的观点又不同意。他在西西里的生活经历教给他的完全是另外一套。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竟会在观念上有这么大的差异。他心里明白,即使尼科尔是对的,他也不会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父亲的。
尼科尔正视着父亲。“我并不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说道,“他受生活环境所迫,还有他那被扭曲的意识,家庭遗传,对药物的无知。一句话,他精神不正常。当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唐想了想。“你说说,”他说道,“要是他向你承认他的所有理由都是借口而已,你还会倾力救他性命吗?”
“会的,”尼科尔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国家无权夺人性命。”
唐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笑着说,“那是你的意大利血统在作祟。你是否知道现代意大利从来没实行过死刑?所有这种人都能活命。”他的两个儿子和阿斯特都对这嘲讽在挤眉弄眼,但尼科尔却不为所动。
她口气严厉地对父亲说道,“国家披着正义的外衣进行预谋杀人,这太野蛮了。我想,尤其是你会同意这一点的。”她的话里显然带有挑衅,暗指他在外界的名声。尼科尔哈哈大笑着,又很理智地说道,“当然我们也有其他办法可想。把罪犯关在监狱里让他呆上一辈子,永远不得释放或假释。那样,他就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唐冷冷地望着她。“不要扯开谈别的事,”他说道。“我是赞成国家实行死刑的。你说的终身监禁不得释放或假释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设想在二十年后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认为犯人改造得好,已经重新做人了,那就得慈爱为怀了。谁会去想受害死去的人。罪犯最终获得开释。受害人么,那并不是重要的……”
尼科尔皱起眉头。“爸,我没说受害人不重要。但杀了罪犯并不能让受害人死而复生。怂恿杀戮,以命偿命,在任何情况下只会助长杀戮。”
在这当口唐打断了她的话,举杯喝了口葡萄酒,看了看坐在两边的儿子和阿斯特。“我告诉你们实话,”他说道,又转向女儿。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激情。“你说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依据呢?历史上有案可查吗?使千百万人丧生的战争都是各个政府和宗教的杰作。为政治争端和经济利益而屠杀成千上万的所谓敌人,这种杀戮在历史上随处可见。为了赚钱而把人的神圣生命置于一边,这难道少见?你在为委托人辩护开脱时,你自己就在怂恿杀戮。”
尼科尔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我没怂恿杀戮,”她说道。“我并不为它开脱,我认为那是野蛮的行径。我所做的就是阻止再发生更多的杀戮。”
这时,唐说话的语气显然比刚才平静些,但也更真诚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道,“受害人,你爱戴的人却长眠在地下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触摸不到他的体肤。他陷落冥冥黑暗之中,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众人静静地听着,唐又呷了一口葡萄酒。“我亲爱的尼科尔,听我说,你的委托人,你的那些杀人犯是被判处了终身监禁,在有生之年关在铁窗后面。你是这么说的吧。可每天早上他都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享受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欣赏着音乐,血在血管里流,仍然盼望得到这世上的美好东西。他的亲人还能拥抱他。据我所知,他甚至还能读书,学习木工手艺做个桌子板凳之类的。总的来说,他活得好好的。这不公平。”
尼科尔并不为之所动。她并不退缩。“爸,要驯养动物,就不能让它们吃生肉。要是让它们尝到了生肉的鲜味,它们还肯罢休?越是杀人,就越会酿成犯罪杀人。这难道你看不见?”看见父亲没回答,她又问道,“你又怎么能判定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的呢?在哪儿划线?”这话听来像是指责,但却更像是请求父亲理解她这些年来对他所持的怀疑态度。
他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唐对她的侮辱性言语会勃然大怒,可他却突然显得很幽默的样于。“我也有脆弱的时候,”他说道,“但我从不让孩子来判断他或她的父母。孩子们都是靠不住的,只会替父母找麻烦。我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是无可指责的。我养育了三个孩子,都成为了社会的栋梁,有技术,有成就,都很成功。对于命运并不完全是束手无策的。你们有谁能指责我呢?”
在这一时刻,尼科尔泄了气。“是的,”她说道。“作为一个父亲,没人能指责你。但你还有些话没说。受人压迫的被吊死。有钱人最终总能逢凶化吉。”
唐一脸严肃望着尼科尔。“那么,你为什么不奋起抗争,改变法律,让富人与穷人一起被吊死?这样做更聪明些。”
阿斯特微笑着,欢乐地喃喃低语道,“那我们不就都完了吗。”他的这句话冲淡了紧张气氛。
“人类最大的美德是仁慈为怀,”尼科尔说道。“一个文明进步的社会不会去处决一个人,并在常识和公平所许可的最大程度上放弃惩罚。”
这时,唐失去了往常的好脾气。“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观点的?”他问道。“都是自以为是,懦夫的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谁会比上帝更冷酷无情?上帝从不宽恕,从不禁止惩罚。根据上帝的旨意,有天堂,也有地狱。上帝让忧伤和悲哀留在这世上。他的职责是管好仁慈,一点儿多余的也不给。你以为自己是谁,能够施舍这么了不起的恩惠?这实际上是妄自尊大。你以为自己这么神圣,就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记住,圣人只能在上帝耳边悄悄默诵祈祷,并且只有在以身殉节后才有这样的权利。当然,我们并无义务跟踪我们的同伙,或是眼睛盯着他会犯些什么罪孽。这样做,我们会把这世界交给魔鬼的。”
尼科尔窝着一肚子气,却又哑口无言。瓦莱里瓦斯和马科托尼奥在微笑。阿斯特低垂着头,像是在作祷告。
尼科尔终于开口说道,“你,你太蛮横无礼了,做不了道德家。你无论怎么都不是个可以仿效的榜样。”
餐桌上静默许久。几个年轻人都在想自己与唐的奇怪关系。尼科尔从未真的相信过她在外面听说的关于她父亲的那些传说,但又一直担心这些传说会是真的。马科托尼奥记得有个电视台的同事一次忸忸怩怩问他,“你父亲怎样对待你和其他孩子的?”
马科托尼奥仔细想了想,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的名声,就认真地回答说,“我父亲对我们很亲近的。”
瓦莱里瓦斯在想父亲真像他的一些顶头上司,那些将军在执行军令时根本不会去想什么良心自责,根本不会怀疑军人的天职。射出的箭无一不是又准又快射中目标的。
至于阿斯特,情况又有所不同。唐始终对他关爱备至。他也是坐在这餐桌前同辈中唯一一位知道唐在外边的名声是确确实实,没有半点虚假的人。他还记得三年前他结束流放般生活回来时的情景。唐对他作了一些指示。
唐当时对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很可能会在门坎上绊一跤就此离这世界而去,也可能是因为背上长的黑痣,或是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一个人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会随时有生命之忧是可悲的。不论是什么原因,不一定要有仇人。因此,要作好安排。我已选定你作为我那些银行的过半数股东继承人;你将控制这些银行,并和我的孩子们分享利润。原因就是,一些有来头的势力很想收购我的那些银行,其中有一个是由秘鲁总领事出面的。联邦政府还在依据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法律对我进行调查,想没收我的银行。真是一本万利的美事。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我现在给你的指示是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出售那些银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银行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利润,变得越来越强大。时光流逝,过去的事没人再会去想。
“要是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找普拉奥先生去。他会协助你,做你的管家的。你很了解他了。他具有很深的资质,并且也是靠银行赚钱的。他欠我的情,对我忠心不贰。我还会把你介绍给芝加哥的贝尼托·克雷西。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也是靠银行赚钱的。他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同时,我会给你一个制作意大利通心粉的企业,由你经营作为生活开支的来源。对于所有这一切,我要求你的回报是照顾好我这几个孩子的安全和事业顺利。这是个险恶的世界,但我是把他们作为普通人培育长大的。”
三年后,阿斯特还在想着这些话。时光易逝,但看来还未需要他出什么力。唐的世界是不可动摇的。
此时尼科尔仍然意犹未尽。“可施舍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她问父亲。“你说说,基督教的布道又是什么呢?”
唐毫不犹豫地回答。“施舍是虚伪的东西,是人们装作手中握有权力,而实际根本没有时的虚伪之举。施舍者是对被施舍者的莫大侮辱。那也不是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应尽的义务。”
“那你不会要施舍了?”尼科尔问道。
“从来不要,”唐答道。“我不会去乞讨,也不想要。如果我落难了,我愿意为自己的所有过失接受惩罚。”
在这次家庭聚会上,瓦莱里瓦斯·阿普里尔上校邀请全家参加两个月后在纽约市举行的他那十二岁儿子的坚信礼。他的妻子坚持要在她家那里的老教堂里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唐现在不同于以往了,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中午,太阳懒洋洋照射出橘黄色的光泽。阿普里尔一家去第五大街上的圣帕特里克教堂做仪式。阳光下大教堂显得光彩耀眼,四周的街道依偎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中。唐·雷蒙多·阿普里尔、瓦莱里瓦斯和他妻子、马科托尼奥。尼科尔都到了。马科托尼奥急着盼望仪式快点结束后去办自己的事。尼科尔穿着黑色衣裙,十分漂亮。教堂里大主教戴着红色发套,小口喝着酒。阿普里尔一家观看着大主教分发圣餐,轻轻拍着受领人的脸颊,传送着上帝的告诫。
男孩们生气勃勃,女孩们婀娜多姿,他们穿着洁白的服装,披着红丝巾,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教堂的侧廊走来,侧廊两边的石雕天使和圣人像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大人们看着这批正在长大成人的孩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甜蜜和神秘的喜悦。他们行坚信礼,宣誓将终生信服上帝。尼科尔虽然并不相信主教所说的,但也受到气氛感染,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对自己的动情也感到十分好笑。
走出教堂,在外面的台阶上,孩子们脱去披袍,露出自己里面漂亮的衣服。女孩子穿着镶着白色花边外边复有网状纱帕的裙服,男孩子穿着黑色礼服,衬着雪白耀眼的衬衫,在领口戴着传统的红领结避邪。
唐·阿普里尔从教堂里走出来。阿斯特在他一旁,马科托尼奥在另一旁。孩子们围着圈在嬉闹,瓦莱里瓦斯和妻子自豪地拿着儿子的外衣摆好姿势让摄影师拍照留念。唐·阿普里尔独自一人迈步走下台阶。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真是个无比美好的日子,他感到精神抖擞,心智清爽。他那刚行过坚信礼的孙子跑上前拥抱他,他慈祥地拍拍他的头,把一枚大金币放在孩子的手心里,那是孩子们在行坚信礼之日的传统礼物。他又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小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