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然而无论如何,她在那树下翘首以盼是不需说的了。
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大提包(那里放着我的衣服、物品、钱和《风雅之颂》的书稿),朝山上瞅了瞅,我又开始提着大包小包,继续朝着山坡上爬。我已经从旷野的气息中,闻到了20年前的盛夏里,老柿树那干裂枯皱的树皮味,还有靠西那一孤枝上,涩得舌头发白的柿子味。在那个柿子将黄的季节里,我离开耙耧到清燕大学读书那一年,玲珍就把我送到那棵柿树下。我们走累了,坐在那树下歇息着,背倚着柿树身,望着夏天像望着一湖热滚滚的水。那时候,山脉上空旷无人,只有我们俩,我便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红润柔软,指甲缝里隐约有条月线泥(我的指甲里也有很厚的泥。耙耧人的指甲缝里都有泥),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摸着她肉嘟嘟的手掌上的一行茧儿,像一片暄虚的土地上,凸出来的几颗野石头。就那么,摸着手,摸着她的茧,她的手心汪汪洋洋出汗了。我的手心也汪汪洋洋涝成了灾。有一对乌鸦在我们头顶叽叽呱呱地叫,漆黑的声音落下来,摔碎成一片豆粒似的透明在我们面前滚动着。汗粒也在我俩的脸上滚动着。那时候,我凭着莽撞和勇气,大胆地把她揽在了我怀里。她也小鸟依人地偎在了我怀里。可却只一会(爱情还如刚出土的苗芽儿,未及蓬勃就遇到冬日了。遇到寒风了),不知为啥,她突然从我怀里把身子挣出去,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还把身子朝我的远处挪了挪,然后望着我,脸上肃静得如洗过水的一块板。
我说你咋了(那时我把怎么说成咋)?
我说不结婚就不能搂搂吗?搂一搂我能把你吃掉吗?
我说不搂就不搂。一辈子不让我搂我也无所谓。
把目光从她那张涨红的脸上移开来,我将目光投到一片收割过的田地里。田地里的麦茬儿,一行行高高低低竖在日光下,晒久后,有丝丝微白的烟雾在那茬儿上升腾着。对面的山坡上,有两个担着麦捆的人,一步一步朝着远处的村落里走。
叹口气,我把目光收回来,把头仰在了柿树的身子上,眼睛微闭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就从我身后传来了她有些发狠的话……
你走呀!
……去不去?
……跟着我。
她就提着我的行李,朝柿树以西的田埂下边走去了。
田埂儿大约几尺高,她从一处缓缓地走下去,把东西放在田埂儿下,望着田埂儿对我说,你下来。
我也就从那缓缓地走下去,站在她面前,不解地望着她。望着日光在她脸上晒出的汗,看着她涨红如血的那张脸,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儿,小米粒样一个挨一个;还看见她因为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使她那急速颤抖的两个嘴角儿,像没了头而又想飞起来、就只能扇着翅膀抖动的红蜻蜓。盯着我,她就那么抖了一会嘴角儿,终于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你上学要走了,想摸我看我就摸我看我吧。豁上了。摸哪儿都行,看哪儿都行,趁这梁上没有人。
说着话,她就动手去解自己的上衣扣。她穿的是那年月在耙耧那儿有些时尚的涤良布衫儿(浅绿色,如被水浸泡过的草的色),那是我们订婚时,我娘去镇上给她扯的订婚布,是她自己进城做的小翻领(只有城里人才穿)的样式儿。解那扣儿时,她的双手有些抖,把第一个扣子解开来,又把第二个扣子解开来……我看见她胸前的皮肤完全和她脸上不一样,细白如粉,嫩红如绸,闪着日照的肉香,仿佛汉白玉的石面发着柔美的光。接下来,她胸前的大红兜兜露将出来了,轰隆一响露出来,如砰的一声在我面前燃起了一团火,使我眼前犹如太阳飞来砸在了我的眼珠上,眼角灼疼,眉毛糊焦,眼球上有水被烤干的吱吱吱响声。还有烙铁烫着嫩皮的焦燎味,血浸血流的艳红味,骨裂骨碎的腥白味,它们一群一股钻进了我的肠胃里,心肺里,魂灵里。到末了,有一股力量就把我看她的目光推着揉着按倒在了柿树那一边。
我把目光扭到了一边去。
她就那么竖在山坡田地的那道堤埂下,露着红兜兜,露着兜兜以外的上半身,露着她光洁的皮肤和云柔乳白托起的两团儿红,任她丰满饱胀的年轻,在静寂中生龙活虎地逼视着我(似乎是睥睨着我这个村里解放几十年才考上大学的第一位大学生)。到末了,她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却用柔顺的口气问我说,杨科哥,你不是想看我、摸我吗?
……你把脸扭过来看我摸我呀。
见我呆在那儿不动弹,她又抬高嗓门说,杨科哥,你考上大学了,你考到皇城最好的大学啦。在家时你一直都想摸我、都想让我解了扣子给你看一眼。你看呀,你摸呀。你把脸扭到一边干啥呢?
。
第5节:3。终风(1)
3。终风
那间县城旅社的小屋里,灯光如同被年月蚀旧的纸。有一股霉味在屋里的墙角、桌上、床下堆砌着,暗藏着,待我推门走进去,霉味热情地围上来。玲珍坐在床上靠桌那一端,脸上挂着无端的疲惫和失意。夜已经深不见底,和没有头尾的胡同样,连城街上月寂人稀的脚步声,也大得房倒屋塌地响。我用20块钱在那旅社包了两间房,我一间,她一间。可我睡不着,躺在床上就看见她的红兜兜,白皮肤;看见她说话时的嘴角,上下翕动如花红的蜻蜓飞在我眼前。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坐头班汽车离开县城、离开耙耧山脉,到九都市里坐火车往皇城那里读书了。去奔我的事业、我的前程了。就要在这城里和她分手了。前寺村和后寺村那儿忙得很。整个耙楼山脉都忙得如同着了火。麦是割倒了一大半,可都还摊在田地里。没割的需要割,割倒的太阳晒一天,就必得立马挑到麦场上。到了麦场上,又要连三赶四打好晒干灌入仓。大忙的天。火烧般的忙。可我却要到学校报到去。还要早几天儿去,到那陌生的皇城做些安顿的事。
就走了。
爹不送我,娘也不送我。她爹、她娘也不去送我。都把我送到村头上,一招手,像把一只鹰放飞了样让我上了路。两家人委派一个玲珍单独去送我。两家人说好让她把我送到九都火车站 +。,可在县城时,她要去厕所,我给她指了路边公厕墙上写的一个女字让她走进去,她到那里愣一会,却一抬腿走进了男厕所。忙不迭儿地退出来,脸上挂着羞红和恼恨,见我就决然地说不往九都送我了。
死也不往九都去送了。
因为没认出厕所墙上的男字和女字,夜饭也不吃,躲在旅社的屋子里,直到要睡时,才取出一块干粮啃了啃。似乎一切都是从这次走错厕所开始的。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再也没有羞红和对什么都欲说又罢的犹豫了。她变得说话直硬,腔调冷利,像恨不得立马把我送走后,她好风快地回到耙耧山脉里。因为那里才是她的家。那里去厕所不消辨认男字和女字,走路不要分辨左边和右边。把最后一口油烙的干粮送到嘴里边,将手上、身上落的馍花儿捡起来,喝上一口水,咽了嘴里的馍和手上的馍花儿,她就把身子倚在桌边上,看着我,像盯着一匹欲要脱缰的马。看久了,看够了,似乎也把我看明看透了,便冷冷淡淡地问我说……
你今夜儿想和我睡在一起吗?
……不睡在一起你走吧,我想睡觉了。
我回到对面我的那间屋,关上门,脱了衣,把灯熄灭掉,让暗黑铺天盖地把我包起来,却睡不着,眼前总是光光亮亮地闪着她的红兜兜,和兜兜周围那云白洁净、柔嫩如绸的白皮肤。有一股细腻如丝的香,从她那间屋里挣着她的身子飘进我的屋。睡不着,我就一边努力用鼻子去捕捉那香味,又一边拿手去我的身上掐。掐我的手,掐我的腿,掐我肚皮那儿的某一块肉,借着疼痛抗着那味儿,也借了疼痛把她从我的眼前、脑里赶出去。可是掐疼了,赶走了,当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从我的皮肉上松开时,她又会重新赤裸裸地回来站在我面前,浑身上下散发着只有她才有的春草夏花的味儿。我在抗着那味儿,也在一口一口吞着那味儿。直到嘴唇发干了,喉里着火了,我就从床上折身坐起来,望着一屋子茫茫的暗黑发着呆。
说到底,那年我已经22周岁,她才18岁,正是《诗经》的《终风》那首情诗里的年龄和情景。也就呆到发痴时,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边,光脚踩着走廊上的砖铺地,到她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灯亮了。
门开了。
我又把门关上后,放下鞋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一会,不言不语就去解她的衣扣儿。她没有不让我解她的衣扣儿,没有不让我去她的脸上摸,去她的额门上亲。她像在等着我的这些一模样,像没有力气抵挡我的这些样,先是有些意外地看看我,后就意料之中似的把头勾将下去了。我俩已经订了一年婚,在高考落榜的第三年,心灰意懒中,彼此两家都送了订婚礼。无论如何说,我是耙耧山脉前寺村唯一到镇上读高中的人,也是学习最好的人(虽是经过四年复读才考上大学的,可语文分数却是地区第二名)。她是后寺村最为水灵俏丽的人(虽然不识字,没读一天书),依着媒人的安排,我俩订了婚。当初和她见面时,我以为她是我面前春摧气鼓、欲要苞裂的一棵小树儿,个不高,也不胖,可浑身初春的饱胀,却似乎要哗哩哗啦炸开来,如到了季节的麦,到了季节的豆,到了季节任何带壳的果物儿。到现在,一年过去后,这棵小树豁然长高了,豁然长大了。她浑身的水气和秀气,浓浓烈烈,占山占岭地把她湮没了。
把我湮没了。
我解着她的衣扣儿,双手哆嗦得和她白天解着自己的衣扣一模样。到末了,我没有把她的扣儿解开来,而是把那枚扣儿扯掉滚落在了床下边。可无论如何说,她胸前的光洁和红亮,是又一次砰的一下崩裂在了我眼前。那红兜兜也呼地一下挺在我的眼前了。我终于可以那么近、那么清晰地看到我那年龄无可截止的渴念了。一瞬间,我怔在那屋子里,双手发抖,喉咙发干,看着眼前的物物景景如呆了一模样。好在那痴呆只是一瞬间的事(时间短得没有一指长)。那一指长的时间过去后,我就粗野地用我的双手去抚摸我红彤彤的欲念了。
。
第6节:3。终风(2)
说几句落落大方的话,她那圆润饱满的乳房,真的像一对火热的水球从我的手上滑过样。我一碰到它,她便本能地朝后弹一下,猛地身子一歪站起来,推开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脸上大块大块的涨红朝着地下飘飘旋旋地落。
那地上和走廊一样都是砖铺地,砖缝笔直,砖面发绿(偶尔间,有的砖缝和砖面上还有潮生的绿青苔,踩上去柔柔滑滑,像踩在一块胶皮上)。屋子里的霉味多半都是从那些带有苔色的青砖和缝里出来的。可是那一会,那霉味没有了,荡然无存了,被我和她身上年轻轻的火热烧干了,烤焦了。取而代之的,是屋里她和我身上年少的肌肤的香味和汗味。忽然间,我们俩就那么彼此不动地相望着,她的那种既不冷硬、也不柔热的目光牵着我们俩,也推开了我们俩。床上有卷在墙里的旧蚊帐,蚊帐下是别人盖过她接着要盖的床单和毛毯。床头上是她不知包了什么的蓝布包袱儿,再就是我俩急促的呼吸和彼此望着的目光了。是她因为呼吸而翕动的鼻翼和鼻尖上闪闪发光的汗珠了。
这时候,她忽然把身子躲我似的朝后缩了缩。
这突然的拒绝,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了。
就那么木呆着,过了好一会,我有些哀求似的说,玲珍,我明天一走,怕要半年、一年见不着你了你知道不知道?
却说,杨科哥,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会娶我吗?
却说,娶了也会离婚呀。
却说,只要你对我说句你这辈子会娶我,不变心,我今夜就把身子给了你。把我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你,丁点儿不剩地都给你。
她话说得并不快,声音也不大,可一字一句,风声鹤唳斩钉截铁,该重了就重,该轻了就轻。说完这些后,目光火燎燎地在我的脸上烧一会,看我一时不说话,便把那目光冷下来,淡下来,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身上、腿上、双脚上。
她盯着我赤裸的双脚看一会,又扭头瞅瞅我进门后丢在门口的鞋,然后自己系着扣儿到门口,把那双鞋拿来放在我脚前,回身坐在了床沿上。
就在这时候,就在那张床嘎的一响间,我弯腰穿上鞋,起身站在她的面前说……
付玲珍(她姓付),我不再碰你了。不结婚我就是急死也不再碰你了。可你不信我,你要不要我跪在你面前对你起个死誓呢?
。
第7节:4。(艹+择)兮(1)
4。(艹+择)兮
就这样,我到清燕大学报到了。
四年的欢乐苦读中,因为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诗经诠释》的赵教授,发现我的家乡中原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