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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灵时,皇帝哭得分外凄凉,眼泪水跟放了闸门似的哗啦啦淌个不停,任凭几个亲信重臣如何劝解都是劝止不住。
从场面上看分明是母慈子孝、母子情深的感人场面,足以让人嘘唏不已。但谁又能知道林广宇真实的内心世界呢?他的痛哭多半是对自己命运和这两天来林林总总变故的一个总发泄——无情未必真豪杰,落泪亦是大丈夫!在找不到人诉说,无处可以排解压力的环境里,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是宣泄的绝好途径。
经过这番折腾,林广宇认定自己有做演员的天分:想哭就哭,表面上能哭得死去活来,心里却能笑个不停,眼泪多得比导演用眼药水挤出来的都多,甚至连隆裕这样的女流之辈也望洋兴叹。
牛的!端的是高明!
张之洞老眼昏花,但仍然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眼睛中的那丝精光,那分明是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些眼泪与其说是哭死去的太后倒不如说是皇帝自己哭自己,哭这34年的悲惨命运。只是他什么都不敢说,在皇帝俨然的霸气和深沉面前,张之洞直觉得自己老了,一切的怀疑,一切的犹豫,一切的愿望都只能烂在肚子里。
早先小殓后按丧典的规矩是要寻一个地方停梓的,慈禧走得匆忙,并未交代该停留何处,奕劻等治丧大臣便只能请示。
林广宇的指示很明确:“太后三度训政,功德巍巍,即仿列帝前事,以乾清宫为停灵之处。”
奕劻等一帮亲贵松了一口气,以为林广宇对慈禧格外优容,唯独张之洞品出了皇帝话背后的深意——乾清宫照例是停天子灵枢的,从未有过停太后灵枢的先例,即便孝庄太后如此贤德,亦没有享受如此礼遇。皇帝表面上的格外优容实际上却是讽刺——讽刺这个太后干了天子干的事情,坐了天子坐的位子,掌了天子才能有的权力,死后自然也要享受天子所该享受的待遇……一句话,孝钦皇太后自个将自个摆错了位置,用中国话来形容,那就是“牝鸡司晨”——可笑这班亲贵还浑然不觉。
瀛台10年,皇帝一飞冲天,意志如此之坚,内心深不可测,难道真如他亲口所述的那样有神人襄助?张南皮是儒教的忠实信徒,一贯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古训,但面对无法解释的现实,让他颇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
最让人尴尬的还是皇帝布置的任务:按理说皇帝要做什么文章找翰林草诏即可,事急的话就是让军机章京写一样,但最近却连着给他布置了三篇文字,以常理推断此事实在可疑。张之洞是军机大臣,原本做的该是筹划政事,议定政策的事务,却做起了拟诏小臣,实在令人费解。
说来说去还是要借张之洞一个名声:慈禧遗诰事关大局,非才能卓绝之人书写不可,张之洞名满天下,自然当得;祭奠袁世凯错综复杂,既要隐晦地点出皇帝从前对袁世凯的误解与愤恨,又要说明皇帝此时对袁世凯的赏识与痛心,此间林林总总的爱恨情仇、错综复杂,非久经风霜的老臣不能把握,张之洞是戊戌维新、庚子国变的当事人,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同样作得;第三篇神人文章,却是皇帝亲自所述,并无第二个旁人所见,如要取信天下,晓谕亿兆臣民,非得德高望重的重臣不可,张之洞素有清名,两袖清风,自然同样做得。
林广宇经过反复斟酌,决定不管这事情合不合乎惯例,都只能落实在张南皮的身上,不但要落在他身上,而且要让知情人都晓得,这是张南皮替皇帝捉的刀,如此才能塞住悠悠万民之口。如此做的用意还有一层,就是要牢牢地掌控住局势的走向,确保张之洞对皇权的忠心——文章既然是你香帅的大作,那么你本人总该是对文章所叙之事信之耿耿,毫不怀疑的表态。
张之洞如何不知道皇帝的用意,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随着林广宇一顶顶“德高望重”、“公忠体国”、“誉满海内”的大帽子,这个老臣最后也只能飘飘然地接受了——谎话说的多了,便是自己都有可能相信。皇帝这一手,高明!
真当是十年不鸣,一鸣惊人,望着初升的日光,张之洞感觉自己也快到了生命的尽头,或许,皇帝这几天来口口声声的张师傅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感谢和肯定!
大殓之后,慈禧的梓宫便停留在了乾清宫,等丧期满27天时才能由乾清宫移到观德殿,这称之为“暂安”。“暂安”之后即是奉安(入土),一般过了百日便须再从观德殿移到东陵。东陵在慈禧生前便已修好,传言是和慈安太后打赌赢来的,否则以她的身份该是西陵。可这种故事并不见于正式记载,林广宇虽然饶有兴趣也不便多加询问,只遵照照仪式而行。
大殓完毕之后,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亦算是一个浩大的程序走完了,而皇后隆裕也病倒了。
自慈禧驾崩之后,隆裕作为皇后又作为太后的亲侄女,在灵前整整陪伴了一天两夜,片刻不曾合眼。杜仲骏此时已经被任命为新设官职御前侍从医官,皇后病倒,他责无旁贷地担负了诊视之责。由于他的这番际遇和皇帝那番绘声绘色的神迹论,有关于皇帝得真龙附体,再续阳寿的传言已经不胫而走,太医院人人信以为真。因为这批御医都是晓得光绪重病缠身,现在听说皇帝脱胎换骨,什么病都没有了,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因此不等张之洞的文章下发,他们已经自发地将这件事传播开来了。至于杜仲骏的福气,众医官虽然羡慕却也不曾嫉妒——正因为他讲的“四天论”和皇帝受的神言暗合,人家才能受重用,太医院里都是明哲保身的中庸者,再借他们一个胆子都未必敢说“四天论”,所以也算是时也,命也。
“皇上,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两天操劳过度,忧思伤神故而如此,只要照着这张药方用些滋补之药,最多三天便可恢复元气。”劫后余生的杜仲骏脾气还是不改以往。
“既如此,朕便放心了。”林广宇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隆裕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王商见如此,便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帝后两人。
隆裕的手冰凉冰凉的,但林广宇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她的心原本是极苦的,被皇帝这么一握,眼泪重新又流了出来:“臣妾……”
“20年了。”林广宇喃喃自语,“总是朕的不对,一直委屈你了。”
林广宇虽然继承了光绪的躯壳,但他对隆裕不像光绪那样充满怨恨,反而是同情和爱怜——这是个苦命人,甚至和光绪一样苦命。当然林广宇的这种感情也不是爱情,隆裕比光绪还大了三岁,他穿越前也就不到30的年龄,虽然连个女朋友都不曾正经谈过,但让他对40岁的中年妇女产生炽热的爱情也是不可想象的。
“皇上……”隆裕号啕大哭,“听皇上这么说,这20年的苦臣妾算是都了却了,明日就算是死也可含笑九泉。”
“20年的怨恨如何能一朝化解?”林广宇摇摇头,“不是朕狠心,而是她……”
这个她不用说,两个人都知道指的是慈禧——如果不是慈禧,隆裕就不可能是光绪的皇后,即便是,光绪也不至于待隆裕如此。但是隆裕却又不能选择,她生来就挂着叶赫那拉的姓氏,生来就有慈禧这么一个姨娘。
“往事如过往云烟,不提也罢,从今往后你就是这后宫之主了。”林广宇叹了口气,“你明儿搬到慈宁宫住吧,永和宫就让给谨妃罢。”
慈宁宫是慈禧用过的,设施最全,条件最好,也极为宽敞。永和宫虽然也非常不错,但跟慈宁宫比起来却还是差着那么一截,听皇帝这么安排,隆裕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想笑却是满脸泪痕。
林广宇轻轻地用手绢擦去了她泪眼婆娑的脸庞:“你和谨妃都有着落了,只是朕的珍妃……她……”
虽然珍妃不如隆裕漂亮,但由于她聪明活泼又没有隆裕那么复杂的背景,光绪一直很喜欢她,为了这事,隆裕没少吃珍妃的醋也没少去慈禧面前告状。只是现在,珍妃已经在枯井中香消玉殒了,难道还要吃死人的醋?她反过来安慰皇帝:“斯人已逝,皇上不必太过悲伤,珍妃在泉下有知亦会感念皇上恩德。”
“但愿如此。”刚才的这份悲伤却是大部分来自光绪的残存意识,郁积了太多,就连林广宇也控制不住,说出来后浑身都感觉轻松了许多,“朕想着过些日子,等太后暂安了,给珍妃也做场法事,超度一下亡魂,她死得冤呢……”
听皇帝说到这节,隆裕突然勾起一件往事,悄声对皇帝说了个名字,引得皇帝勃然大怒:“朕要杀了他,杀了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这声咆哮中气十足,连外头30步外的王商都听得清清楚楚,皇上要发飙了……
第一卷 风起青萍之末
第十八章 … 敲山震虎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
“我听人说,庚子国变那会儿,珍妃不是自己跳下井去的,是让二总管崔玉贵和几个小太监给推下去的……”想起珍妃的惨死,隆裕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没等她讲完,林广宇便咆哮起来,嚷着要将崔玉贵千刀万剐。因为在明面上清廷一直宣传珍妃是因为害怕在八国联军进来后受辱而壮烈“殉节”的,就是慈禧对皇帝本人也这么交代。因此在听到这如同惊雷一般的消息后,皇帝怎能不大发雷霆呢?
但林广宇心里却完全清楚,隆裕所讲述的事实并不是真相的全部,最多只是一部分事实罢了。因为珍妃固然是由崔玉贵等人推落下井,但没有慈禧的命令和逼迫,就是借这些太监100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隆裕或许不知道完全的真相,或是有意为慈禧开脱,所以讲述出来的只能是这般模样。
王商诚惶诚恐地跑了进来,这个声音和他以往听到的实在是太熟悉了——在刚到瀛台那阵子,皇帝就这么骂着袁世凯和荣禄的,整整10年,都不能让皇帝的恨意削减半分。
“皇上息怒,息怒……”
“皇后,你好好养病,朕要去问这个天杀的奴才……”林广宇给了隆裕一个笑脸后,带着王商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躺在床上的隆裕半是惆怅、半是有些轻松——这事憋在心里7、8年了,借着这个机会告诉皇上总是对的。不论珍妃以前跟自己如何如何,终究是皇帝的妃子,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崔玉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他急匆匆地赶到养心殿时,皇帝、李莲英和世续早已经等着他了。甫一进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世续阴沉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似的;坐在正中的皇帝两眼像是要冒出火来,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另一旁的李莲英则完全蜷缩在角落里,看起来精神已经完全垮了,身上白色的孝服再配上惨白的脸色,像极了活死人……
“崔玉贵,朕问你,朕的珍妃是不是你推到井里去的?”
“啊!”没想到皇帝开口就是这桩事,崔玉贵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关奴才的事,不关奴才的事……”
“那关谁的事?”林广宇咆哮起来,“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
“皇上……”崔玉贵的精神在一瞬间就几乎垮了,“真不关奴才的事,就是再借奴才一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对珍主子动手,是太后……太……”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李莲英突然发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脚就踹在崔玉贵的心窝上,嘴里愤愤直骂:“你……你……害了珍……珍主子,居然还敢攀附太……太后……你活得不耐烦了!”
“啊”的一声,惨叫声传出去老远,崔玉贵被李莲英一脚踢了个跟斗,跌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王商过去一探,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奄奄一息。眼看皇帝阴冷的目光朝自己扫来,李莲英连忙跪下:“皇上……皇上……奴才是气愤不过……气愤不过啊……太后尸骨未寒……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已经在您跟前……嚼起舌头来了……”
“李谙达,珍妃出事的那天你在场么?”冷冷的话语中透露出来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奴才……奴才……当时不在……不在……要是奴才在……在就好了……奴才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住珍主子的命。”跪在地上的李莲英往前爬了两步,“奴才回来的时候,珍……珍主子她……她……”
李莲英的眼圈红通通的,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林广宇对此事知根知底,知道珍妃曾经向李莲英求情而为后者所拒绝的情况,他真该相信李莲英的这番表演是完全真实的,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这真是一个比自己还要高明许多的演技派人士。
“李谙达,你起来吧,不干你的事。”林广宇口里这么说,脸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把目光投向世续,“按内务府条例,奴才谋害主子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