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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昌定睛一看,直隶候补道徐用仪,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怎么会有这号人?他越想越奇怪,现在居然还有这等执拗之人,当真是少见。徐世昌原本不想见,但想着人家既然来了,还等了这么久。不见不好,横竖是个候补道,见他一面又何妨?
一见之下,徐世昌震惊不已。居然是端方!而后者早已急如热锅上地蚂蚁,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看见徐世昌进来,忙不迭站起,差点连椅子都带倒。
“午桥,你不在天津,怎么跑我这里来了?”清代旧制,疆臣擅自进京当受处分,端方不敢声张,所以特意用了个“直隶候补道徐用仪”地假名,还好没错过。
甫一见面,端方也不解释,只长揖到底:“徐中堂救我。”
“啊?”徐世昌大惊,连忙将其引进书斋,问道,“什么大事将你弄得如此狼狈?”
“还不是张勋这个孽障!”端方一提起来咬牙切齿。
“张勋咎由自取,与你何干?”
“我是无干,可言官绝不肯依,若是参劾我用人视察、施政失当,恐怕就完了。徐相现在简在帝心,就请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上几句,从轻发落如何?”奕劻本是首席军机,但此次官制改革主持却是徐世昌,权倾朝野、红得发紫。
徐世昌闻言苦笑:“午桥,实不相瞒,为官制改革一事,我现在忙得都快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这些?非是不肯帮忙,实在是有心无力。你要知道,官吏查办照例不是我地本分,是……”
“岑云阶?”
“对!军机中岑云阶独掌监察大权,皇上信任有加……”
“唉。”端方悔恨不已,连连叹息。庚子国变后,慈禧因为有感于岑春煊救驾之恩,对其一再超擢提升,当时端方在山西布政使任上已有好几个年头,好不容易盼着前任巡抚出缺想继任,没想到岑春煊从天空降,硬生生夺了他口中之食。岑春煊不但夺了巡抚之位,还因其刚正不阿的性格与山西一批官僚产生了不小地摩擦,端方原本心里有气,自然极盼着对方栽个大跟斗,对各中纠纷冷眼旁观地多,冷嘲热讽地多,两人关系也就差了许多,现在经徐世昌一提起,他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真怕岑中堂公报私仇。”
“午桥,别人我不敢说,岑中堂为人还算豁达,不像他人,你去拜见无妨;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这样之人,你也该早去打声招呼,否则更是僵持局面。”
端方犹豫半天,仍然抹不下面孔,下不了决心。
徐世昌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继续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除了张勋一事,你在直隶任上的财政清理将来也要岑云阶过目,大家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死扛?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岂敢劳动菊人兄大驾。”徐世昌已很给面子了,端方也不想在他面前露怯,便道,“既如此,我就去一趟。”
岑春煊的府邸却不太引人注目,端方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到了府上,他不敢再玩“直隶候补道”这样的花样
实实掏出了自己地名帖递上。
接到通报的岑春煊不多时就跑了出来,隔着老远就打起了招呼,眼睛眯成一条缝:“什么风把午桥兄给吹来了?”
看到对方这般模样,端方忐忑的心平静了不少,一边笑呵呵寒暄,一边上下打量着岑府。岑春异常俭朴,书房也不大,比起庆王府无异于天壤之别,就是比起徐世昌也有很多不足。他心里暗自琢磨,怎么开口呢?
哪知刚刚坐定,对方忽地捧着肚子叫了起来:“午桥。实在对不住。我腹中忽然疼痛。急欲出恭,去去就来,请稍候片刻。”
“好。好……”——废话,能说不好么?
岑春煊急急如厕而去,端方闲坐了一会,心里空荡荡的觉得没底,再加上岑府书斋无任何古玩架设,让他觉得分外无趣。只好干坐着喝茶,眼睛直在书桌上打转转。忽然他眼前一亮,拿起了桌上放着的几本折子。按常理,言官所上条陈一般只专折呈递给皇帝过目,但林广宇既然百事繁忙,岑春煊又专掌监察重权,许多折子递上去以后粗略批阅了一下后便发给他跟踪处置。
随手翻开两本,端方阵阵心惊肉跳。上面全是弹劾他骄横不法、恣意妄为、收受贿赂、任人唯亲等各项罪状地言语……林林总总加起来,若全部属实,开刀问斩地刑罚都够了,一看落款。果然是言官手笔。这还不算,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上面还留有林广宇地朱批:“着岑春煊核查后回报于朕。”
怎么办?难道天真要亡我?端方忽地想起徐世昌那似笑非笑地眼神和极力主张他来拜见岑春煊的话语。心里跟明镜似的——徐菊人怕是早听到了风声,所以才指点自己前来,真是侥幸。一想之下,端方对当年山西争斗之事悔恨得无以复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几乎万念俱灰。
但他脑海中一个声音很强势:不行,老子宦海沉浮半生,辛苦多少年才熬到现在这个位置,绝不能这样白白丢弃、身败名裂。绝不能!
可怎样才能让岑春煊缩手?收买无疑是良策。可对方难收买是世人皆知地。钱?肯定不行,岑春不爱钱是出了名的,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在钱上打他地主意。名?岑春名列军机,外号官屠,民望已足,自己哪还有名可以给他?色?更像无稽之谈,岑春煊年富力强,但从未听说其风流韵事,可见“需求”不足,再说猝不及防之下哪里去物色这样地美女?端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招数,急得后背都被浸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岑春煊终于跑回来了,连连拱手:“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不过现在身子倒是舒服多了。”
“云阶兄,实不相瞒,兄弟当年糊涂,这次是特意来赔罪的。”端方站直身子,恭恭敬敬行礼,倒把岑春煊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住,“午桥莫开玩笑!”,嘴上如此说,心里直犯嘀咕——有必要冒擅自进京风险专程给我赔罪么?
端方扬起头来,言语中已带着七分哭腔:“云阶兄,毅军事发,兄弟听说是您主持督察,万望高抬贵手啊!”
“啊!”岑春煊怔在当场,支支吾吾半天后才说,“你听到风声了?”
“我听到有人上了条陈,专门弹劾我。”
岑春煊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本折子:“喏,就是这本,你先看看吧,皇上嘱我核查,我也正闹心呢?”
端方接过条陈,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忽地发现这不是那本弹劾奏章,反而是岑春煊自己写的条陈,他起初还以外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署名果是岑春煊三字。上面列举了协办大学士、新任邮传部尚书那桐的种种劣迹,要求皇帝严办……
望着端方目瞪口呆的模样,岑春煊脸色居然有一丝笑意,少顷发觉不对才“恍然大悟”地纠正道,“弄错了,弄错了,该是这本。”一边递过来另外一份,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交代”道:“这事极为缜密,你可千万别透露出去,若是给那桐知道,你、我都……”一边笑,一边用眼神打量着对方。
端方也是久经考验之人,看着这番眼神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忽地一机灵,读懂了岑春煊的潜台词——官屠要拿那桐开刀,限于声势不足,极欲找人帮忙,如有疆臣联名,效力自然要大得多,而自己不就是送上门的帮手么?
端方沉思了许久,左右权衡了一番,觉得似乎可以做一番交易……
第二卷 席卷大江南北
第九十二章 … 斗争哲学
治斗争之情形虽从古至今一直都在上演,早已司空见字真要予以学理化解释却是极难。因为政治有无数种解释与定义,斗争也有无数种说法和评价,两者结合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但素来大难之词通常又有极易的解释法——“打倒敌人,保全自己”八个字虽然粗浅,却也鲜明地概括了政治斗争的实质。
这其中,“打倒敌人”是手段,“保全自己”便是目的。岑春煊经过丁末大参案的洗礼,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答案——只有目的得到保全,手段的实施与否才具有意义。倘若目的没有达到,手段即使一时得逞不过是虚幻一场罢了。丁末政潮中,他太执著于打倒对手这个手段,忽略了相应目的,现在想来那时被贬出京当真是一点都不冤枉。若不是皇帝圣明,哪有重新启用的可能?
是故他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即便表面上偃旗息鼓,绝口不提旧事如何,心底的那份宿怨却从未消退,只有日甚一日的积累与孕育,更何况皇帝虽未曾明言,但心思却已昭然若揭,庆王系终究要全面打倒,所谋者无非是一个时机,他岑春煊也等待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林广宇用来进行政治斗争的办法,却是最简便的办法——拉一派打一派。维新元年以来,皇帝先以载泽、盛宣怀为倚仗,以津浦铁路案和直隶财政清查案为突破口打倒杨家兄弟集团;再以那桐、郑观应为胜负手,利用招商局案和沪宁铁路案打倒盛宣怀集团;现在大事平息,地方束手。斗争矛头自然又要转回朝堂而来。
当日王商利用岑春煊的两份弹劾条陈硬让那桐和载洵两人出了10万银子的血。可那只是小惩,更多地是稳定人心、避免朝堂倾轧地障眼法,皇帝现在地位巩固。大政迭次推行,其地位与威信早已不如刚亲政时一般战战兢兢,其手法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广宇的个中用意岑春煊看得十分明白,重新起复也好,专掌监察大权也罢,都是皇帝用于驾驭臣下、执掌朝政。分化、瓦解、平衡的手段之一,所谓帝王之术大抵就是如此。可即便熟知,他亦甘心为上位者所用,“臣岑春煊就是皇上跟前地一条狗,让我咬谁我便咬谁”的言语虽然粗鄙,却也鲜明地点出了实质。现在皇帝既有倒庆之意流露,岂能不“春江水暖鸭先知”?
——倒庆必先倒那!这是岑春煊拟定的斗争方针,重新起复以来。他一直隐忍不发,甚至还专程上门赔罪,解释“误会”,但暗地里丝毫不曾放松。一有空闲便准备各项材料,准备予以雷霆一击。
奕劻树大根深。急切间难以动摇,他拟先从外围开始动手。陈璧一倒,不惟奕劻的心腹手下少了一个,连带着众人对于奕劻的指望也减弱了七、八分——试想,陈璧为大佬鞍前马后许多年,下台之际大佬不但没有力保,反轻易将其当成弃子打发,纯以那桐继任为满足。
表面上看庆王阵营并未损失,无非是去一不中用之人,位置反倒留了下来,但却寒了所有边缘党羽之心——大佬今日能如此对待陈璧,轻易舍弃,将来自己万一有事,也难以指望援手。除了那些执迷不悟、铁心要跟着奕劻走的,其余边缘人物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与之保持距离。这种微妙地时机与气氛,真是倒那的好时机。
更何况那桐不仅有把柄在岑春煊手上,而且在朝臣中亦成为众矢之的。出任邮传部尚书不过短短几月,那桐非但没有汲取陈璧的教训,反而丝毫不知收敛,愈发得意忘形、恣意妄为。总以为自己倒盛有功,现在天下第一肥缺在手,路、轮、电、邮四大权在握,银钱尽可滚滚而来,早将谨慎小心四字丢到爪哇国去。大肆受贿纳赃,连表面上的掩饰都干脆不做了,平日办公只知道听取梁士的意见,连一点主意都拿捏不定,一有空暇便与一班京剧票友鬼混,办事能力与盛宣怀差得老远,其腐朽程度比起盛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邮传部内部早已议论纷纷,只是碍于梁士等人的面子,只敢私底下摇头而已。
不少人本来就对那桐夺取邮传部尚书之位很不满意,现在见他这副丑态,更是不齿,偏偏他还颐指气使,以为自己是大部尚书又兼大学士,在官制改革中盛气凌人,对其他部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过短短几月,竟然树敌若干,引得无数人反感。此时,岑春煊才明白林广宇当时为什么力排众议,坚持让那桐出任邮传部尚书,而且说“不要急,等等看”两句话的“良苦用心”——这分明就是将那桐放到火上炙烤。到现在关口,时机已然成熟,只等猝然发动,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书房中缮写弹劾折子地缘由。
说来也巧,他原本并未设计这一出,只不过看到端方失魂落魄而来,态度又极为谦恭,瞬间便明白了全部,故意露个破绽给对方——他哪里是肚子疼,分明是借故溜到旁边优哉游哉,而眼神片刻不离书房,端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底。
果然不出所料,病急乱投医的端方上钩了。
对“打倒敌人,保全自己”地斗争哲学端方其实也心领神会的。但事情总有例外,万一地万一,没有敌人可供打倒怎么办?或者说敌人异常强大打不倒怎么办?那样该如何保全自己?以张勋一案为例,他的敌人便是整个言官和皇帝,这绝不是他能打倒的对象,于是便只能另想他法。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和岑春煊的谈话便异乎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