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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莽乱政的时候(公元十年),实行五均六管法(官卖盐、酒、铁,收山泽生产税,官铸铜钱,五均赊贷总称为六管),又改回来了,但结果大家都知道。”
“孝章皇帝驾崩后(公元八十八年),孝和皇帝(十岁)继位,窦太后临朝称制,外戚大将军窦宪总揽权柄。窦太后临朝不久,即宣布‘罢盐铁之禁,纵(任)民煮铸’,朝廷自此国库亏空。”
“孝和皇帝驾崩后,孝安皇帝(十三岁)继位(公元一O七年),邓太后临朝称制,大将军邓骘辅政。邓太后从窦家的失败里取得了一些经验,并用外戚和宦官。当时西疆战乱,内有叛乱,外有西羌入侵,朝廷急需财赋,不得不重禁盐铁。但由于朝野上下反对声太大,官营最终没有全部实现。永建元年(公元125年),宦官曹腾、孙程等十九人发动宫廷政变,赶走了阎太后,孝顺皇帝继位,宦官全部封侯并主掌权柄,盐铁逐渐恢复官营,但其后大将军梁翼辅政,盐铁之争再起。”
“到了我父皇一朝,大将军为了戍守北疆,说服了我父皇,重开盐铁,而当时主持此事的就是你。”长公主手指李玮,摇头苦笑,“算起来,盐铁重开已经十六七年了,现在朝廷要重禁盐铁,而主持此事的又是你,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朝堂上如果没有纷争,那才是怪事。”
“难道你不怕人家一气之下,把你杀了?”长公主调侃道。
李玮哑然失笑,侃侃而谈。
“盐铁之议,本朝曾有多次,但并未发生流血冲突,臣希望这次也能顺利解决。”
“其实盐铁之争,说到底还是治国策略之争。”
“在孝昭皇帝始元六年的盐铁之议上,御史大夫桑弘羊就说过,‘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费之旅,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民’,好处很多。但名士商贾等人则认为盐铁专营有害处,指责孝武皇帝大举进兵匈奴,给百姓带来了沉重负担。”
“两方的观点很明确,一方主张朝廷干预盐铁等货殖之事,一方主张自由发展;一方强调朝廷要强势,要威临四海,一方强调朝廷要无为而治;一方从社稷兴盛出发,一方从普通百姓的生存出发……这些观点的对立,不止本朝,自古以来就有。朝廷不强大,则难以抵御外敌,而过于强大,势必要侵害百姓的利益,这个治国的利弊实在难以抉择。”
“盐铁之议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盐铁不专营,则朝廷财赋不能保证,这是事实。孝武皇帝朝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不过,如果朝廷夺取了百姓太多利益,又会招致民愤。大秦历二世而亡,教训深刻。”
“孝昭皇帝朝的盐铁之议后,朝廷还是继续实行盐铁官营之策,可见建立一个强势大汉的策略还是占据了绝对上风。”
“那次盐铁之议,在双方争论的观点中,朝廷一方的论点较为务实,而大儒商贾一方则摆出了以德治国的理论,抨击盐铁官营违背了‘仁政’、‘王道’,认为盐铁官营不过是‘当时之权,一切之术,不可以久行而传世,此非明王所以君国子民之道也’。这话听上去激动人心,用来煽动百姓大概没问题,但用它来说服我们,实在差得太远。整部《孟子》读得人热血沸腾,却没有一个诸侯国的君主采用孟子建议的治国之策,原因就在于此。”
“没有强大的王朝,没有威震天下的实力,百姓如何生存?百姓都不能生存了,还谈什么理想、礼制?只有大汉强大了,百姓吃饱了穿暖了,社稷安定了,才能谈理想、礼制,否则都是胡扯八道。”
“当然了,我不是说礼制、道德不重要。本朝历来重视教化,以德治国,以礼教民嘛。士人有理想,有道德,对社稷的好处不言而喻。然而,国政上的很多事,是很难用对错来简单区别和判断的。任何一个决策,朝廷都需要反复商讨,对形势进行分析和判断,需要仔细权衡利弊,需要斤斤计较,锱铢必争。”
“我们这类人的所作所为,常常被那些自命清高的士人所不齿。他们常说,君子不言利,他们以崇高的品德和言行赢得了百姓们的拥戴。但我说句难听的话,没有强大的大汉做后盾,他崇高什么?他拿什么崇高?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还崇高什么?”
“也许他们进入朝堂,亲身接触了国政,他们才会理解治国的艰难,才会知道这其中的难言苦衷,才会发现他们所抨击的‘苛政’不过是朝廷迫不得已的选择而已。然而,当百姓看到他们进入官场,言行不一后,大多会认为他们不能抵御官场腐败的诱惑,而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了。”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想为天下,为百姓,为自己谋取利益,这三种目的同时存在。很多人都想干成一番大事业,但现实挫败了理想。于是很多人往往先丢了天下利益,不顾一切先保住自己的利益。盐铁之争就是如此。”
“那些大儒商贾们后来的话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朝廷不应夺民之利。什么民?哪个民?是他们自己,是官吏、商贾和富豪,而不是农夫、工匠、奴仆。”
“他们认为‘畜民者先厚其业而后求其赡’,‘王者不畜积,下藏于民’,‘民人藏于家,诸侯藏于国’,而天子应‘藏于海内’。这是什么话?天子就应该靠赊贷过日子?朝廷就应该亏空?”
“还是那句话,只有大汉强大了,只有国富了,百姓才能富。”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十七节
大汉元平三年(公元205年),正月。
正月初一,新年大典。
长公主以天子名义下旨,大赦天下。
正月初三,未央宫,麒麟殿。
大司马徐荣召集辅弼大臣议事。丞相李玮正式提出了改制之策。
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早在年前就已经接到了丞相李玮的书信,知道朝廷的财赋危机非常严重,多次召集府、台大吏商讨改善之策,并且把商讨的细节书告了李玮。今天看到李玮的改制之策后,两位大臣非常吃惊,他们没想到李玮的动作这样大。
重修《盐铁律》,两位大臣同意。当年李弘为了缓解北疆危机,想方设法逼迫朝廷重开了盐铁,当时洛阳的反对之声极其强烈,而太尉崔烈大人更是因此而引咎请辞。重开盐铁其实就是鼓励营商,这严重打击了大汉重农抑商的国策,对社稷的长治久安非常不利。
十几年过去了,当大汉从废墟中爬起来,艰难地走向中兴时,重开盐铁的弊端马上暴露了,朝廷不得不改弦易辙,再次提出“重农抑商”之策,这是好事,不过两位大臣对朝廷事实上控制盐铁的经营权提出了质疑。朝廷直接参予营商,等于“崇末抑本”,和“重本抑末”的国策背道而驰,不利于朝廷财赋的持续增长和国力的持续增强。这是有历史教训的,而且最近十几年来的事实也证明,重农是必需的,鼓励营商也是有必要的,两者互为依存,朝廷不能因为财赋出现了重大危机,就全盘否定营商的好处,一棍子把营商打死,从一个极端走到另外一个极端。
(重本抑末是战国时,李悝、商鞅和韩非等法家代表提出来的重视农业,限制或轻视工商业的一种经济策略,他们认为农业是百姓衣食和富国强兵的源泉,因而把农业称为“本”,把工商业称为“末”,认为重农必须抑商和禁末,以保证农夫的绝对数量和耕种土地的积极性。)
杨彪和荀攸同意重修《盐铁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乘机打击北疆系的权势。过去北疆为了生存,从朝廷得到了重开盐铁和铸造钱币两项特权。北疆勤王成功后,首先交出了铸币权,盐铁因为孝灵皇帝下诏全部放开了,这项特权也就不存在了。北疆重开盐铁后,为了筹措屯田和赈济钱粮,几乎把盐铁的开采和经营权全部卖了出去。后来为了还款和筹措军资,又大量举债,把冀州和幽州的盐铁开采和经营权也卖了出去。朝廷到了北疆后,继承了这笔巨大债务。他们为了还债和征伐,接着又把中原、关洛一带的盐铁开采和经营权也卖了出去,而拿到这些盐铁开采和经营权的人,几乎都是北疆的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
其中掌控盐铁开采和经营权最多的就是关中的徐陵、麴忠,其次是河东的卫家,晋阳的王家、郭家和令狐家,幽州的田家、鲜于家,冀州的崔家。这些人都是北疆系的大门阀、大富豪和大商贾,都是“官商士”一体的显赫门第,在朝中也都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修改《盐铁律》,首先就要损害他们的利益,北疆系内部的争斗将异常激烈。但不管北疆人怎么自相残杀,对朝中其它权势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重修《田律》,两位大臣持保留态度。
限田罚租,牵扯面太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官吏和士人,甚至军功阶层,利益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田地越多,利益受损越大。
杨彪沉吟良久,建议道:“从今年上计的情况来看,各地人口都在增长,但由于二十年战乱,人口折损过半,短时间内,土地的供应量还是可以满足人口的需要。换句话说,土地兼并的情况还没有严重到影响百姓的生存。相反,限田罚租反而会引起朝野震荡,不利于州郡的稳定。”
“朝廷对土地兼并的惩处一直非常严厉,目前的土地兼并主要是隐性的,并没有公开化、扩大化,还在朝廷的控制范围内。而且有些土地兼并是出于迅速恢复农耕的需要,和恶意兼并土地是有区别的,朝廷应该慎重甄别,不能简单处理,一刀切。”荀攸也劝道,“考虑到限田直接冲击到军功阶层的利益,我建议还是缓一缓。”
“我为什么恳请长公主殿下召回各州刺史?就是为了这事。我也想知道土地兼并是不是严重到了必须修改《田律》的地步。”李玮说道,“但实际的情况是,问题非常严重。”
“因为二十年的战乱,大汉人口是减少了,朝廷在实施‘计口授田’和‘土断’等政策的时候,完全可以保证富乡、狭乡的百姓都能分到足够维持生计的田地。但问题是,同样因为二十年的战乱,有些人在北疆的庇护下,在朝廷的庇护下,已经积累了惊人的财富。这些财富如何才能传承下去?如何才能保值增值?土地,只有购买土地才能让他们的财富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地保留下来。”
“朝廷有政策,严禁兼并土地,那他们怎么办?打压粮价,抬高耕畜、铁具、食盐等等农夫必需品的价格。农夫就算日夜辛劳,还是一无所有,最后只好把土地的租种权卖给他们,自己宁愿做个雇农、佃农以便维持生存。”
“按照新田制,土地的所有权是朝廷的,农夫们只有租种权,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土地兼并了,谁知朝廷上有政策,各地下有对策。有钱人仅仅以低廉的价格,甚至一个钱不出,就把农夫们手中的土地租种权拿去了。”
“这是一种变相的土地兼并。如果这种事情不能遏制,任其发展下去,朝廷的田租会越来越少,粮价会越来越低。本朝粮价最低的时候,就是孝宣皇帝朝,五钱一斛。但那时人口多,口赋算赋的收入高,盐铁官营收入也高,而且社稷稳定,没有战乱,朝廷财赋很充裕,现在呢?现在田租是朝廷财赋收入的大头,在平叛大战还在继续,社稷百废待兴的情况下,朝廷财赋的减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我们要想完成中兴大业,就要向他们低头,就要向他们借钱。没有钱还,就要放弃打击土地兼并,就要默许他们兼并土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很简单,朝廷越来越穷,赊借的钱越来越多,被迫无奈之下,只好修改《田律》,出卖土地所有权,把土地卖给农夫,其次就是卖官鬻爵,以便筹措钱财维持朝廷的运转和各项国政的开支。”
“农夫手中的土地租种权已经给有钱人掠夺了,土地事实上已经控制在有钱人手里,我们出卖土地所有权,等于把土地卖给了有钱人。这些有钱人几乎没有花钱就拿到了大量土地的租种权,然后又名正言顺地把这些土地变成了他们的私产。农夫们呢?无论土地的价格多么低廉,他们都已早早失去了土地的购买资格,他们依旧一无所有。”
“我们说重农,重农,说农是国之根本,但事实如何?事实上,农夫们一年辛苦到头,什么都没有,连赖以生存的土地都没有,这难道就是大汉中兴的目的?”李玮越说越激动,用力擂了几下案几,“我们的良心呢?我们的良心在哪?大汉能走到今天,是谁给我们耕种粮食?是谁给我们制造军械?是谁给朝廷缴纳财税?我们就这样对待为大汉中兴而流血流汗的百姓吗?我们的良心难道都让狗吃了?”
屋内寂静无声,几位大臣都没有做声,沉默不语。
“丞相大人,这都是你的推测之言。虽然各地门阀富豪用各种手段大肆掠夺农夫们手中的土地租种权,但按照《田律》,这些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