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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的目的是什么,自己也知道,但自己现在不能把手上的权柄彻底交出去。自己现在手上拥有大将军的武力,凭此武力自己还可以控制朝政,甚至可以废黜天子重建皇统。如果自己把权柄彻底交出去了,以小天子现在的实力,很明显就是君弱臣强,随时会遭到大臣们的挟持而导致皇权沦落,引爆更大的祸乱。当年董卓死后,司徒王允主掌权柄,如果他处置得当,极有可能挽救社稷,但他把自己的权力凌驾于天子之上,拒绝了天子和大臣们的劝谏,一意孤行,结果把挽救社稷的最后一点点仅存的希望也葬送了。这是个血淋淋的教训啊。
今天的形势当然要比十几年前要好,但自己如果把最后的权柄交出去了,小天子会成为争夺的对象,谁挟持了小天子,谁就能控制朝政。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丞相李玮和以张燕为首的军功阶层无疑将顺利挟持小天子,门阀士人为了生存,势必会整体背叛,朝堂上将血雨腥风,当年洛阳、长安连续兵变的一幕将再度重演。当危机发展到损害社稷安全的时候,大将军就不得不出手,亲自出面把交出的权柄再拿回来,即使背上篡僭的罪名也在所不惜,然后历史将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辙,一切都完了。
长公主想想就不寒而栗。
过去大将军曾发誓娶自己,虽然事实上绝对不可能,但能亲耳听到大将军的安慰,自己也心满意足了。自己不可能嫁给大将军,要想让小天子一帆风顺地主掌权柄,自己只能做出牺牲,牺牲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即使大将军要强行迎娶,自己也不会答应。然而,形势的发展让大将军的承诺变成了现实,在大将军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自己只能嫁给大将军以承继北疆武力。接下来的事,就象当初自己预料的一样,朝堂上下为了避免重蹈社稷败亡的覆辙,为了防止大将军篡夺国祚,不惜一切代价发动了夺权的血腥争斗。
小天子率先在中原建立了行台,接着朝中大臣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要求修改官制,削弱和制约大将军的权势。以太尉张燕为首的军功阶层马上反手一击,打出了“援道入儒”的大旗,打算从根本上摧毁门阀世族。
因为大将军生命垂危,因为自己的出嫁,因为小天子亲政,大汉走到了权力移交的最关键时刻,朝中各方为了各自的权势和利益,彼此丧失了信任,大打出手。朝堂矛盾日益激烈,大将军和自己都没有退路了,只能尽快大婚以镇制长安,强行压制冲突。这时候如果自己放弃婚约,不嫁给大将军,在小天子已经亲政的情况下,各方会斗争的更加残酷。自己只能嫁给大将军,让大将军对社稷形成更大的威胁,从而吸引朝堂上下的注意力,给小天子建立威信接掌权柄争取时间。
现在看来,这种做法不但没能压制住矛盾,反而让矛盾爆发得更加激烈了,不但未能给小天子接掌权柄赢取时间,反而把小天子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因为朝堂各方完全疯狂了,他们为了权势和利益失去了理智,甚至置社稷安危于不顾,置中兴大业于不顾,置天下生灵于不顾,他们的眼里只有权势和利益。
“大将军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杨奇轻抚白髯,笑呵呵地说道。
“那要感谢华陀大师。”长公主说道,“华陀大师有一套恢复身体的武技,叫五禽戏。大将军最近早晚练习,颇有受益。”
“大将军打算何时回长安?”
长公主摇摇头:“他说了,他不回长安了。时机恰当,他将辞去辅弼之权,不再参隶尚书事。你们也知道,他现在基本上不过问朝政了。他身体很差,根本不可能再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我想让他在家静养,多活几年,这一点请你们务必谅解。至于长安的事,我想你们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长公主担心三位大臣在自己这里一无所获,又去劝谏大将军,还是主动把事情挑明了。
“殿下的意思呢?”杨奇马上追问道,“长安现在混乱不堪,陛下又不愿意半途而废退出南阳战场,形势这样发展下去,南阳大战极有可能再遭惨败。殿下,请务必劝告天子,南阳的仗可以打,但首先要平息长安的混乱,要立即修改官制,要削弱丞相的权力,把很多不合理的直接造成这次混乱的改制之策废止了。如此则长安可望在短短时间内稳定下来,南阳战场也可立即决战。请殿下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长公主淡淡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谷价上涨的原因,你我心里都有数,州郡形势的紧张,根源在哪,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们这样做,是以卵击石,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虽然不赞成援道入儒,但也不赞成修改官制,如果你们能退一步,借助朝廷开仓放粮的机会,重新把谷价降下来,我可以承诺在南阳大战决出胜负之前,阻止丞相和太尉大人实施援道入儒之策。这么多年了,朝堂矛盾越来越激烈,死的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死不休,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你们把社稷利益,大汉利益放在何处?”
杨奇脸色微变,刚想反驳,长公主伸出手阻止了他,正色说道:“老大人,我并不是责备你们,而是不想让你们受到伤害。我把太尉大人请到晋阳的苦心,难道你们不理解?这些年,大将军虽然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但你们回头看看,每次朝堂争斗,死去的都是哪些人?大将军即使出面了,他还是维护北疆人,维护军功阶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请诸位大人还是以社稷为重,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等到陛下真正主政了,你们还是有机会主掌朝政。”
“至于儒学改良,我倒认为势在必行。上次长安辩经,虽然今文经学全面失败,但新经学和古文经学也有不足之处,你们三家经学应该取长补短,共同发展。如今丞相和太尉大人有意援道入儒,你们正面对抗能解决什么问题?你们应该想想办法,比如琅琊伏家、汝南许家、关中马家和太原的王家、郭家、令狐家等经学世家就非常灵活,立即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这样既能阻止道家学说借助援道入儒的机会再度复兴,又能帮助改良和巩固自己的经文学,让儒学地位更加稳固,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们非要固守自己的师法家法,明明知道经文学已经无助于推进中兴大业,还要墨守成规,抱着延续了三百多年的事实证明已经失去生命力的经文经学死死不放?”
刘和、张范、杨奇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
长公主的态度很明确了,她倾向于复兴正统儒学。
伏完是长公主的姑父,许劭是长公主的老师,关中马家也是皇亲国戚,太原王家、郭家、令狐家是北疆系门阀的中坚,这些经学世家有的是研习今文经学的,有的是研习古文经学的。他们在这个关键时刻,倒向了以李玮为首的改制派,采取了非常灵活的态度,试图复兴正统儒学,把先秦诸子学说融入经文经学,继而和官学主导力量新经学对抗,很明显是对当前复杂形势的一种回应,一种新的生存观念。
历朝历代,谁控制了官学,谁就能控制国策,最后就能控制朝政,就能从朝堂上获取最大的权柄和利益。四百年来曾衰落的伏家有它维护、巩固和发展自己经学的独特办法,伏氏学能延续到现在,显然很好地理解和坚持了“与时俱进”的治学处世之策。伏家在本朝经文学世家中有崇高的威望,它在这个时候提出复兴正统儒学,选择了“与时俱进”之策,肯定会对其它经文学世家选择生存之路,选择有利于家族发展的策略产生决定性影响。
以伏家为首的经文学世家坚决站在了大将军和长公主一方,这是一个强烈而明确的信号。这说明儒学改良已经是大势所趋,说明此次朝堂争斗已经逐渐分出了胜负。即使这时候朝堂乱成一团,大将军出手了,情况还是和以往一样,受损最大的是门阀士人,而实力弱小的天子并不能给他们以强有力的支撑和帮助。
适者生存,在生存中求发展,此刻门阀士人们面临生存的抉择。
经文学影响国策,国策影响门阀士人的权势和利益,但门阀士人的利益因为国策原因受到损失时,最正确的办法应该是从根源上去找原因,去改良经文学,让经文学去适应国策,而不是舍本逐末,用门阀士人的权势和利益去对抗国策,最后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本朝社稷两次败亡,门阀士人两次遭到毁灭性打击,如果大家还不能从中吸取教训,还是和国策,和朝廷正面对抗,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要想确保门阀士人的利益,就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就要主动适应社稷的发展,就要改良儒学,让改良后的儒学适应国策的变化,然后从社稷发展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将来,大家的实力变强了,儒学也有生命力了,反过来又能影响国策,改变国策,支配国策,继而从国策中获取更大的利益。
本朝立国之初,黄老之学牢牢占据了学术主导地位,儒学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很多儒生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但自董仲舒大师创出新儒学之后,儒学一跃而起,彻底击败了黄老之学,这就是儒学生存的例子,最好的例子。要想生存,就要改变自己,就要让自己去适应当前形势,否则终究会被淘汰。
暂时的让步是为了将来长久的进步,暂时的损失是为了将来获取持续而丰厚的回报,这才是门阀士人在当前形势下应该采取的正确对策。这样门阀士人才能与时俱进,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而像伏家这样延续四百年的经学世家也将越来越多。
杨奇断然下了一个决定,支持复兴正统儒学。杨家是今文经学世家,但今文经学的衰败已经是事实,杨家如果还不能做出正确的生存对策,其败亡不过是瞬间的事。与其和朝廷对抗,玉石俱焚,还不如与时俱进,改良杨氏经学,为杨家世世代代的生存打下坚实基础。
但杨家的人太多,要想让杨家的人在生存观念上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需要时间,而尤为重要的是,将来的天子必须支持新儒学。也就是说,主掌权柄的是天子,而不是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才是杨家生存发展的根本。只要大将军继续控制权柄,天子就是摆设,朝堂上的矛盾就会持续,就算新儒学即刻诞生,也无益于社稷的稳定,无益于大汉的长治久安,更无益于门阀世家的生存和发展。
“最近,朝野上下对大将军的非议很多……”杨奇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南方叛逆更是大肆宣扬,说大将军有篡僭之意……”
长公主明白杨奇的意思,他这是在问长公主何时交出最后的权柄,而这又关系到大将军的武。大将军只要一日控制着北疆武力,天子就一日不能真正意义上独揽权柄。
“我希望你们能帮助天子。”长公主微微一笑,“有些事要慢慢来。我自从嫁给大将军后,一直以为这是个梦,担心一觉醒来,梦就醒了。三位爱卿,现在你们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真的是大将军夫人吗?”
杨奇大笑。刘和和张范喜形于色,相顾而笑。
“殿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臣等可以改口,称殿下为夫人。”杨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夫人写封奏章,臣等携夫人急奏,到南阳天子行台觐见陛下。”
长公主掩口而笑,“爱卿不要急着走,在晋阳待两天吧。你们因国事繁忙,未能参加我的婚礼,我一直很遗憾。既然来了,就让我和大将军好好招待你们一下,好不好?”
三人躬身拜谢,“恭敬不如从命。”
太傅刘和、宗正卿张范、光禄大夫杨奇在晋阳待了一天,然后急赴南阳,同行的还有不其侯的儿子伏典,许劭的儿子许混,两人奉各自父亲的命令到南阳劝说天子复兴正统儒学。
过了两天,大将军带着一家人泛舟晋水河,特邀李玮夫妇同游。船行数里,长公主请李玮下棋。
“丞相大人打算何时返回长安?”长公主笑盈盈地问道,“你不会打算就此终老晋阳,和大将军待一辈子吧?”
“我回去解决不了问题。”李玮神态悠闲地说道,“对于朝中很多人来说,他们并不希望陛下取得南阳大战的胜利。天下如果南北对峙,很多人不但有钱赚,还有官做,如果统一了,就断绝了他们的财路、官路。今日朝堂上的争斗之所以愈演愈烈,就在于此啊。”
“这话有什么根据吗?”长公主拈着一粒白棋子,正准备放下,闻言又拿了起来。
“南北对峙就要打仗,仗打得越多,粮食、绢布、盐铁、马匹等等物资就会持续涨价,他们的财富就会暴增,而国库则会空竭。天子和朝廷要想统一,就得向他们赊借钱财,久而久之,他们就控制了朝政,控制了国策,也就是说,他们的仕途美好啊。朝政和国策被他们控制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就不会终结。与此同时,他们在国策的帮助下,将肆意掠夺钱财,掠夺土地,最后……”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