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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羁-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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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玛,额娘,为你们守陵已十二年有余,你们告诉我。”

 他们依然一瞑无视。

这里是皇阿玛的万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为守陵,实为圈禁,我与整个世界被隔离开来,抬头小小一方天,低头不过许我出入的几亩地,四顾只有红墙。四哥希望让全天下忘记我的存在,大约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记这个丢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谁能?四哥继位的消息传至西宁,军中多年跟随我的将领或怒发冲冠、或断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况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习惯在皇阿玛和皇额娘灵前终日沉思,用回忆消磨时光,聊以安慰:繁华京城,得意少年时,春游秋嬉,骑射围猎,诗酒自娱;在众位哥哥们争位的空隙间,努力表现,终于在众兄弟中得到皇阿玛认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赐宝剑大纛,以亲王体制荣耀出征,皇阿玛亲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边,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业,几千个日夜兢兢业业的谋划,亲自率兵直捣叛军老巢,消除影响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时光,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细节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忆中,每每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却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别,让人记忆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时节,千里风雪羁旅,黑夜中看不见的眼前,就是封冻千里的黄河,我满心愤懑,站在风雪中丝毫不觉寒冷,想着八哥九哥怎么会一点儿作为也没有,就让他继了位?我要急赶回京,与那个“雍正”在皇阿玛灵前好好对质一番,又想到皇阿玛洵洵慈颜,我竟没有见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搅得冷一阵、热一阵,激动无法克制。听随行军士说生好了火,请我休息,大步转身进了这门窗皆无,满梁蛛丝的破庙,才发现她困顿已极,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梦,居然已经睡得好香,一向晶莹白皙的脸上也微微泛着暖暖的绯红。悄悄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好一阵子,心中已归宁静,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捂捂严实,才重新在火前坐下来,沉下心细细思索……

尘世羁 番外 胤禵番外2

 这样想着,时间果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东方破晓,天色已明,贝子弘春来给我请安,见此情景问到:“阿玛又在皇爷爷灵前坐了一夜?”

 “无妨,你阿玛我是战场烽火炼就的身子骨,况且心底开阔无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阴谋险恶之徒——我好着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骚,请求了一阵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长子,嫡福晋所生,聪明肯上进,他是被我连累了——我还在西宁时,人人都以为圣心所归,是默定的皇位继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饰,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后来打发我守陵的同时,将他也发配来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园内。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愧对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晋马佳氏。她娴静胆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对她自然不坏,情分上却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却连最终的安宁也没有得享——她几乎是死于为我命运的担忧和伤感。如今连她唯一所出的儿子,也在这囚禁中白白耽误了青年时光。

凌儿在我们兄弟间出现的时候,弘春还没有出生,我才出宫建府不久,虽然承额娘和哥哥们关爱照顾,我成亲建府比十三哥还早了半年,但到底还只是浅薄少年,附庸风雅、猎奇寻乐都是难免的。在那年的某个秋日之后,八哥九哥他们的话题里偶尔会出现这个女子,听他们说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书房见到的情景,想象中大约是个如画儿上、戏词里的婉转美人,大家当作一桩风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我才在热河意外见到了她。我正好去验收那年才在热河新造起来的宅子,所以没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云山庄里——我看得出来他们有大事要商议,八哥没有邀请,我也不便打扰。那夜看书看得晚了些,到院子里透透气,深蓝夜空,半轮明月映得雪地反射着幽幽冰蓝色的光,我忽然听见有隐约的人声。

已是深夜,雪后空气寒冷干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这说话声似乎来自塔古寺后面的荒地里,一时好奇,我独自从小门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听见一个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连我都听进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静听:这女子咬着娇嫩的南方口音,年纪不会大过十六、七,但这些话却大不寻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业自立”,真正触到了我心底。

按理说,我们兄弟身为康熙圣君的儿子,一生富贵命里注定,上头有早已选定的太子,我们只要安享荣华即可。但在我心底,对九哥那样纵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广纳人才、交游遍天下,力邀“贤能”之名,目标和野心又太明确——要取太子而代之。难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玛一生心血,如果要废太子,会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祸事?

那时的我,并无野心,谁叫我上头有太多能干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强干有四哥,以贤能而声名远播的是八哥,富可敌国的是九哥……何况还有正值壮年,看来少说还可以当政二十年的皇阿玛。

但没有野心,是否就要浑噩一生,挥霍富贵闲人的日子?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隐隐觉得,应该像皇阿玛自幼就教导我们的那样,要多多磨炼自己,日后辅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为我爱新觉罗的江山出得上力。

这就是了!我当时点点头,暗赞一声。富贵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来的,不算什么,男儿应当以功业自立,不负我爱新觉罗族开创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赢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原本就无意“偷听”,这样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声表明身份,向他们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后,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映着雪光明亮如星子,极其灵活的大眼睛,一听说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的闪身行礼,一脸好奇的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儿,原来完全不是想象中那种画儿里美则美矣、但仅至于此的千篇一律“纸美人儿”,只可惜天色太晚,说不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去了。

后来经历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发生的废太子风波,早把这事丢在脑后,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独自闷闷忧虑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书,凡有这等家务事的朝代,总得有几个人下场悲惨,那还是好的,闹得不好,整个国家都会大伤元气,而我这些哥哥们,皇阿玛还值盛年,便已经闹得你死我活,今后的数年里,恐怕再难得安宁……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对于此事,却说不上来的不安,反正没有我的份,只好静观其变了。

尘世羁 番外 胤禵番外3

那一次太子被废,八哥也没得什么好处,颇郁闷了一阵子,我知道他为良妃娘娘办寿筵,是要“以慰慈躬”,抚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儿被八哥托这借口“借”来时,我正在八哥府中,听他们闲来无事,商议要给我寻一位侧福晋。

“……额娘也替我留心了几位,可如今见的旗下女子我瞧着越来越没意思了,要么是‘木头美人’,羞手羞脚见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温婉没学会,自己的利落胸襟却丢了个十足十;要么一味烟视媚行拿腔作势,全没个贵气;甚或还有惦记着将来要治家驭夫,却又不多读些书,学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凶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着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评点起来了,寻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时不想娶侧福晋,告诉哥哥们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里这么多格格小姐千金们评得一无是处?若是传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伤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错,这格格小姐们还有一点可恶,拿着架子,又不屑于像咱们买的女孩子们那样体贴可爱,不上不下的,纵然有几个看得过眼,也是白白浪费了美貌——这么一比,这个凌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说一个贱籍女子,哪来这等胸襟见识,淡定气度?”

我一追问,这才知道凌儿已经在八哥府中了,说起她,那个疑问又上心头,自然谈到她的来历,八哥摇摇手说:“那女子从和瘸子书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儿,九弟已经核过了,属实无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带“乐户”中去找,绝不会错。”

 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双天足。”

江南一带风俗甚严,哪怕蓬门小户,女孩子不缠足决计嫁不出去,亦会成为乡间的笑话,只有贱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种下贱劳动,才一向没有缠足之俗,也是个“身份下贱”,不同于“良家女子”的标志。

 说到这个,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见过一面,连她是天足都记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换一个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着窗外说到:“是啊,原先听哥哥们说起,倒不觉得什么,那次见了她,才知大不一样。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间似冷漠,似关切,好不让人犯琢磨,妙就妙在这个,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际,已经不知不觉忘不掉她……”

 九哥已经看出我们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声顿顿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阁外,遥望美人儿,以解相思。

四哥不会把凌儿让给九哥,我一点也不意外,但要闹得这么僵,我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兄弟们正是紧张微妙的时候,这样的小事,各自让一步自然就过去了,谁知竟是哪一个都不肯让,还一步似一步逼得紧,倒把个女孩子吓得一额的汗,见她满目忧急,我大为不忍,同时在后来的寿筵上,对九哥反常的神情举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寿筵主人,忙于招呼,又把一颗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无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我是有责任的。后来每每想到凌儿与锦书姑娘的遭遇,心中总是愧疚难言——八哥托我照顾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对劲,早该随时拉住他,或者干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发他睡觉去。就因为我有负所托,以致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说害死了凌儿与锦书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丢脸,更不用说,从此产生了后来的这么多纠葛。

 而那时我最不满的,就是九哥。亲眼看到那一幕后,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觉得稍稍解气——九哥这事,实在做得混帐!

尘世羁 番外 胤禵番外4

但在我看来,那天发生的一切——惊艳全场的绝美歌舞、凌儿的《白头吟》,以及九哥做的混帐事儿,都不及四哥那句“随我回家”,来得石破天惊。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四哥带走凌儿的模样,几乎让我寻思了一夜:他要是顺水推舟把人送给九哥,其实这事依然可以掩饰过去,就算心中记仇,今后另寻因由算帐就是了。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死也不肯给别人,或者为了护不住一个自己喜欢的丫头,丢不起这个面子,事已至此,都没什么意义了。

 谁知还有更加严重的事在后面,他们相争不让,以至惊动了皇阿玛要亲自处置凌儿。

那夜的大雨中,我们都帮着寻找九哥,看着他从左家庄化人场被八哥指挥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饰了我的震动——直到那之前,我仍然认为九哥只是如对待从前的所有玩物一样看待凌儿的。

再到一次次四处去寻找胡乱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与歉疚……但是看着伤心欲绝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来了。何况九哥的忏悔与痛心,一直到过了三年才渐渐归于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静。

三年后的某天,为着急事与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时,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让的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佛暴露了四哥在铁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颗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个凌儿的清谈笑容忽然无比清晰的浮现眼前,心中忽然抽动,竟不知心痛为何,连外人都已感动如此,何况他们?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茧自缚、身不由己,甘心沉沦不治。

八哥曾经背着九哥向我叹息:“我当日为了激将他速速清醒,责骂他以情为借口,不过是掩盖逞强好胜犯下大错而已。或许当日的他,的确如此,但凌儿死后,这情居然变成了真的,不然还会是什么,能这样变了一个人呢?”

 九哥的确变了,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只是更加阴沉。足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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