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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羁-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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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朝局的气氛与之正好相反,胤?却还把这气氛带进了圆明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胤?一怒,以李德全为首的宫人们不约而同的缩到一边,只偷望着我,若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这些日子,胤?脾气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大,并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场,但我只能静静坐听,全不理会战战兢兢踮着脚尖做事的宫人们投来“哀怨”的目光。

“外间匪类捏造流言,妄生议论,令朕即位以来,施政受阻,被议者多,谓朕钟爱十六阿哥,令其承袭庄亲王王爵,承受其家产。且如发遣一人,即谓朕报复旧怨;擢用一人,又谓朕恩出于私。”

 “苏努、勒什亨父子朋比为奸,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庇护允?,代为支吾巧饰,将朕所交之事,颠倒错谬,以至诸事掣肘!”

 “将勒什亨革职,发往西宁,跟随允?效力。其弟乌尔陈因同情其兄,一并发往。”

 “允?奉命往西宁,而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诿,耽延时日。惩治其一二‘奸恶太监’,而遂谓朕凌逼弟辈,扬言无忌,悖乱极矣!”

 “朕即位以来,对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过犯无不宽宥,但众人并不知感,百日之内,淆乱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谓朕宽仁,不嗜杀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启朕杀人之端也!!”①

 ……

取中湖边这座抱厦,正是因为它轩敞明亮,坦坦荡荡三大间直接打通,没有筑墙分出房间,布置时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断,胤?震怒的每一言一语都在这里面激起轻微的回音而被放大,声威骇人。

杀人之端……杀人之端……此时正值盛年的张廷玉躬着背匆匆离去,捧着的圣旨去“明发天下”的双手也在摇摇发颤。我何苦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胤?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桩新仇旧恨呢?

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对皇帝之命推诿支吾以致诸事掣肘,“淆乱朕心者百端”……这样的罪,胤?也只能打发两个罪首去西宁而已;允?原来还没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着胤?到底能拿他怎么办,他却只能杀了允?身边的两个太监出气。

 原本,皇帝应该在圣祖宾天百日之后,就带着所有王公亲贵和大部分重臣护送康熙灵柩去遵化皇陵“入土为安”的,却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还无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还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这样的大礼若不带他一道,从礼、义、仁、孝任何方面都说不过去;但只要一带上他,等于皇帝默认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废,让所有人意识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爷党”左右,这皇帝还有什么好做?

 这算是雍正登基以来与“八爷党”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不,他们兄弟应该都是,如此骄傲,怎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用胤?的话说,“任意侮慢”?

 红眼相斗多年,不胜,既死,没有别的梯子好下台,这一局怎么结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绵绵,雨丝细密得雾似的,风一吹就四处飘散。这样的雨下过两天,晨雾也越积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妆时,窗外只有白雾茫茫,连湖面也看不见了。

已近巳牌时分,换算成二十四小时制,就是快早上十点了,听说皇上卯时就走了,在前头领着上书房大臣和两位理政王大臣见人办事。我应在胤?办事时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惯例,他早起时却又总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饭也不及吃,只带着如意出门赶去。

竹篱上两朵不知名的鲜花刚刚盛开,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莹剔透。雾太浓,抬头不见天日,前后难辨东西,还好从这里到议事的地方,只需沿着湖岸走,穿过玉带桥,到湖对岸便是。

尘世羁 第一卷 第62章

 随着圆明园地位提升而升做总管的太监高喜儿见我出门,连忙跟了上来:“主子,这天儿瞧不见路,您扶着点儿,当心草上水气打湿鞋子……”

扶着他慢慢边走边闲话,鹅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尽头,径直穿过一片浅草地,前面应该是桥头的八角亭。高喜儿为人柔媚细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买力讨赏——皇帝身边已经有了李德全,他对我的饮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小意儿的太监,也觉得十分有趣,他爱讲些趣事笑话逗闷,正好我平时没什么话,有这么个人唠叨着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着脚下,听他絮絮叨叨些衣饰上的闲话,数着新进的衣料应该打些什么样子的春装,没甚留意时,他突然止步,还拉拉我的衣角。我脚下正踏着湿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险些一个踉跄撞上眼前的人。

 “凌儿,别瞪我,原本没指望的,还真把你给找着了。”

似乎空气中湿重的水气都凝结在他眉眼间,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样。记得他总是笑着的,一种高傲的、轻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时是轻狂,十年后是不羁。但现在他居然没有笑,微扬的剑眉和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一点很小、很小的水滴……

 “雾这么重,也不拿伞遮遮,头发都濡湿了……”他用手背轻碰我鬓角,语气里尽是忧郁。

完全糊涂了,后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后,八角亭和亭内两名亲兵服色的随从都只能看见一个大致轮廓,我身边是神色紧张的如意和高喜儿,现在所处位置离湖面很近,隐约得见水面雾霭蒸腾,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就只有缭绕的水气。

“呵……最喜欢看你这般模样,顾盼之间,魂为之销……”胤?勉强轻笑一下,负手侧身,望着白茫茫空无一物的湖面,语气幽沉如梦呓,“十年了,你还是这副神情……听说你这些年再没拨过琴弦?”

 我正趁机示意高喜儿去报信,他突然又看向我,还走近两步:“凌儿,就算是为着恨,你还是时时记得我的,对不对?”

 距离太近,吓了一跳,浑身骤然紧张,悄悄侧身挪了两步的高喜儿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呼吸,深呼吸,还是有些恼怒了:“我不再弹琴,是因为随我琴声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艺为之生色的锦书不在了,没有她,我的琴声干涸如沙漠,再无可听之处。教我弹琴的邬先生和锦书都已各随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瑶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抢过我捏起的拳头:

 “是吗?凌儿,这么说,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当年一时气盛铸下大错……”

 没想到他居然还抓住这么个字眼儿,我啼笑皆非,甩开他的手,回头就走,迈了两步,又踟躇停下。

“九爷,浮生不过一梦中,谁能明辨因果?我不过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试想,若你当年轻易得了去,或许能新鲜上一年半载,十年之后呢?九爷府上姬妾如云,年年花开,我不过是湮没于其中的一个。凌儿不明白,你是为了愧疚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定要执著于此呢?”

“你不明白?”胤?抢几步站到我眼前挡住去路,“你说天命,你说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大清开国之初,多尔衮以身家性命保孝庄太后,赢得孝庄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岁的世族爷登上大宝,最后不过换得身败名裂,掘坟罪尸,为什么?就是皇阿玛,孝诚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为何既不立长,也不立贤,伤透了心也要保咱们那个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为他是孝诚仁皇后遗下的吗?”

 胤?平日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凄伤、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我居然动弹不得。这算什么?谈情说爱还是清算旧帐?

 “凌儿,我知道,遇上你的时候,我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也不懂,但你被赐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犹豫着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紧,双手终于互相克制的握紧,没有靠近我:

“……在左家庄化人场外头坐了一夜,还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玛为何要那样教我们,‘情’之为物……白白活了那么二十载,原来不过是个蠢物。就像做了场梦,多年后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绪仿佛能随萦绕的白雾四下弥漫,那种绝望的气息甚至一瞬间触碰了我,这感觉很奇怪,迷惑的摇摇头,喃喃道:“但现在再怎样悔不当初也已经晚了,就如你们兄弟多年的争斗,其实一切都并不值得,我不明白你还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凌儿,或许我只想这样瞧着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爷!十七爷!”“您这是怎么的啦?哈什图好好的,怎么就惹了爷了?”“后头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儿,您这样儿……”

 太监和侍卫惊慌的声音从桥上传来,大概时近中午,雾变稀薄了些,八角亭后现出人们身形,一群人张皇的跟着果郡王胤礼小跑而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离她远点儿!”胤礼直接冲向胤?,怒喝,手中横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长剑,剑尖兀自滴血。

 胤?早已闻声回头,见胤礼这番举动也并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动,只看了那剑尖两眼,问道:“十七弟,你杀了哈什图?”

 “皇上有旨,无论何人不奉诏不得进园子,他还敢私自带你进来,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图是你镶黄旗下的,又是老侍卫,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确向我实情报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书房大臣,他才想带了我去找你问个章程的。啧啧……可惜了,我定当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为何又到了这里?”

“你也见了,这雾大的,我又没进过这园子,不认识路,不知怎么的,就走失了,摸索着还在找哈什图呢,可巧遇见凌儿……”胤?随意笑说着,又看我一看,“就闲话了几句。”

“凌儿会跟你这等人闲话?——呸!别以为那时候我年岁小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下作事儿!真是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我竟摊上你这么个兄弟!专使那些黑心污烂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现世报!”

胤?脸上微微变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还年轻,说的是气话,做哥哥的不跟你计较,但你可不能总是这么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恼我,也一直没得机会向你解释,但勤嫔娘娘……”

 “你再敢提我额娘名号半个字!”胤礼额上青筋迸现,被血染得殷红的剑尖转眼就直逼到胤?前胸。

我正诧异,胤礼怎会失态至此,原来是内有隐情——这兄弟两人显然还另有一段极大的仇怨。平日的胤礼,丰神俊郎、文采风流,人称“小八爷”,眼下却怒发冲冠、七窍生烟,那样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卫和太监眼看事态恶化,忙一哄而上阻拦胤礼,胤?低头一笑,不再理睬他们,重新转身看着我:

 “我要去西宁了,凌儿……节度使府后花园对吗?四哥总不能连你住过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么?”就算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消息还是很突然,这场较量是怎样分出了高下的?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敢随我到皇上面前说理去?!”胤礼手中的剑被一个侍卫抢了下来,被太监架着胳膊仍瞪红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胤?很慢很慢的后退,终于微微一笑拂袖转身,看也不看胤礼,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蒹葭凄凄,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雾已稀薄,胤?悠悠吟唱,步上桥头,一个身影立于桥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视。

 胤礼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动,胤礼不再说话,一跺脚追着胤?而去。

 “凌儿。”

 宫人侍卫如鸟兽散,胤祥在身边轻声唤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认真得像在对我进行科学研究。

 “我……没事,只是,有点……迷惑?……”

 相对无言,耳边重又响起树梢婆娑风声,鸟儿在枝头啾啭鸣啼。

 “雾清了,日头要晒起来了,回去罢。”

 ……这就是他的结论?

 一抬头,胤祥也走了,侍卫和宫监正簇拥着他上桥而去。

 雾果然都没了,春日温煦的阳光重又淡淡穿过树枝,洒在身上,圆明园的景色魔术般清晰的浮现回来,远处的湖岸,脚下随风轻摆的草,身后觑眼观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儿。

 那白雾氤氲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过迅速,我简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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