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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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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放心,我们只是给商界救亡会做前线输送队,不会出事。”庆姑哪里会放心,发疯似叫:“不成不成,你回来。”怎耐丈夫气力实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没松,见展风怔了,还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风就不回头了,奋足了力,飞奔下楼。归云和归凤原本在楼下公用灶庇间做晚饭,猛听到楼上动静,正想上去劝架,迎头就撞上展风。
展风匆促说:“爹娘就交给你们了。”归云一把捉住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开战了!”归云手一松:“你放心,我晓得了。”展风跑远了,那么急,心火那么高。归凤跟了几步,高唤一声:“展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夜幕渐渐低垂,笼着那尽头,是一片即将要开始的暗夜。归凤失了神:“打仗了吗?”庆姑的哭喊传下来:“你怎么舍得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杜班主的劝慰也大声:“他只是做后勤,不上火线,没那么危险。”惊动楼下,一家两家倾听已久。这时,何老师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问:“真的打起来了吗?”
归云点点头。何老师轻捶窗台,道:“还是到了这一天。也好,也坏!唉……”归云归凤只担心楼上。杜班主和庆姑吵了个不休,庆姑听不得劝,独自爬上展风睡的小阁楼哀哀地哭。杜班主无可奈何,下了楼,一个人坐到天井里,就着夜色抽闷烟。没人有心思吃晚饭,归云只好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里抽了多久,才吩咐归云:“把我的二胡拿来。”归云从柜子里拿出那把老旧的二胡,擦尽灰尘 ,它又要被拿去遣怀。杜班主起了一个调子,说:“好久不拉这弦,都跑音了。”调一下弦,问归云:“你说拉什么曲子?”归云站好:“《穆桂英挂帅》?”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来了,归云第一次有机会跟着配乐唱这曲子。她的声音疏阔的,朗朗的,扬在黑夜里。
坐在煤油灯下勾绒线的归凤听怔了,放下针线。灯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风床上辗转反侧的庆姑听怔了,还是心惊胆战,刚止住的眼泪再度沾湿枕巾。
石库门的众房客也听怔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细听。何老师干脆搬了一张竹靠椅到天井里,挨着杜班主坐下,望向北边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闪烁,似是安,实际不稳。天空下,正开始弥漫硝烟。一曲终毕,余音袅袅,沉默在满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风是个好样的!”沉寂被打破。归云看着夜色下斑白了双鬓的长辈。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如父亲一般的杜班主,也苍老了。但他的眉眼胡须,都激昂着,虎虎生威。他说:“身逢乱世,热血男儿报效国家,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了!”豪情气慨生出来。归云的心底有一股热气,烧着心尖。在炎热的夏夜里,终于烧腾了浑身的血。
这一夜,与战火一起沸腾了的,是这硝烟笼罩中的上海,和这座不夜城里凄惶无助的人们。
真正的乱,在第二天大规模爆发。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红日之下,惊恐的上海人发现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虎视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着中国军民的命。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声声震耳,一声紧似一声逼迫着这里的人们拉家带口,疯狂奔涌向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
他们的眼底是仓惶而来的中国难民。在这座中国人过桥要付费而洋人过桥不付费的斜拉铁桥上,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奔腾呐喊着寻找出路。他们或浑身背着全部家当,或推着独轮车,摆上全部家当以及老弱妻儿,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寻找租界的庇护。被挤得哭泣惨叫的老弱幼儿,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婴儿,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震天动地,惨不忍听。能在租界有一处安身之所,弥足珍贵。但租界里的家家户户,也是恐惧的。闭紧房门,一大家人团团聚在一处,不愿分开,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蔓延的战火烧着。可仍要维持生计,为了囤积口粮,也不得不上街将能抢购的粮食一应俱全地买来。
于是在大马路上逃难的、抢购粮食的,熙熙攘攘拥乱满大街。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颇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不少铺子放下铁扇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帮助维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经为了生存要疯狂的人们?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赶着出去买米买油,直至将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来。出门时衣衫整齐干净,回来时身上已被撕破几处,脸上还有浅浅的抓痕,狼狈不堪。归云替他更换衣物,也给他上药。只听杜班主说:“米行哄抬价格,不战死也会饿死!商家无良!只怕明日就不开门了,临走的时候我见老板已经挂出‘售磬’的牌子,他们自家总会先顾自家。”
归云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个人手也好多领一袋粮食。”杜班主不准:“女孩子家的,做这等活儿会被挤伤。”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门:“杜小姐在家吗?”归云下楼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短褂的小工,推着一辆放着好几只麻袋的独轮车,说:“我来送东西。”归云奇问:“我们并没有买什么?”小工说:“有人叫我送来的。”手里递了一张字条给归云。归云接过来看,认出是雁飞的字迹:“粮油俱全,以备不时之需!”她哽咽了,心里很热,眼前也很热。闻声下楼的杜班主也是大惊,眼看布袋里俱是大米、腊肉风鸡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赞:“没想到谢小姐这等义气,我们怎样谢她才好?” 归云知道雁飞好,不知道她会这样好。千恩万感无从说,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谊,她就这样涌泉相待。她摸着口袋里的三个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软的。她代替雁飞对他们说:“改天我会好好谢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实这些粮食已足够让杜家感激不尽了,连这两日郁郁寡欢的庆姑都纳罕惊叹:“没想到这谢小姐这样好人!”归凤一旁细声说:“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谢小姐的,不然过意不去。”一语提醒了杜班主:“对对对,我们还是要计算一下该还多少钱给谢小姐。”马上便对归云讲,“并不是缺这点钱。东西难买,账还是要付的。有机会你给谢小姐送过去,务必转达我们的谢意!”
归云应着,却愕然望着归凤。归凤对雁飞,为什么总是这样咸咸淡淡的态度?但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粮食都储藏好。这个夏天,或许只能这样凄惶地过去。归云的心空着,无力地沉到底。庸扰的弄堂,不断有人迁进来。没有炮仗,也没有竹竿,只有远处的那隐约的枪炮声。
那声音不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阳,也像一轮血印。醒来的上海带了一片血色。发往千家万户的报纸,将战火中第一条凶信带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内。每家报纸的第一版都挂上了吊唁的头版,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标题——壮哉黄梅兴!
有个将军牺牲了,是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归云看着报纸上写的事迹,这是个旅长,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但,代价是一千多名将士的鲜血流尽,带头冲锋的旅长也中弹殉国。鲜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头。给日军的当头棒喝,太过惨烈。
报纸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愤又是惨淡,看的人心头热一阵冷一阵。《朝报》的报导旁边还配了各界自发开展的纪念黄旅长仪式的照片。凛然的灵堂,苍白的幡,英雄身上盖旗,头上还包着纱布。血迹没有褪,长存的是力战至死的中国军人那一身浩然气慨。摄影师的署名是“卓阳”。报纸上还有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阳拍的。归云想,一天之内,从后方到前线,他到底冒着炮火跑了多少地方?杜家人和石库门其他房客轮流拿着报纸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虽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捍护同胞。想着,人们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渐渐勇敢起来。杜班主拿着报纸道:“当该如此!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师也连连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盼着胜利的曙光!”杜班主建议:“我们应祭一祭黄旅长。”于是众人便制备了火盆纸烛香炉,搬了小台子在天井里,一应摆好。庆姑见状,心中起了疙瘩,对上来唤她下楼的归云道:“并不是我们自己家有事情,这样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风,更加避讳,“展风不在家,他怎么就不为自己儿子多想想?”越说越气,干脆赌气不下楼。归云无法,只得一个人下去,对杜班主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杜班主也无可奈何,只道:“随她去了。”两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里摆好贡案,上好香烛。众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开了那坛子女儿红,倒了满满三杯,一杯一杯洒在地上,敬着逝去的英灵。
女儿红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浓郁的香气在天井里散开,在每个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一向闭门独户的陈先生拉开窗帘,使劲嗅了嗅,说:“这年头你们还有闲钱浪费绍兴好酒?”很不待见的模样,嗤笑着又拉上了窗帘。“这个势力鬼!”何老师的太太何师母不屑地撇嘴。归凤小声问归云:“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个人!我们会不会赢?”会不会赢?真的不知道,也没把握去预料。谁能在这样的时代去预料下一步的结局?
“听说这回我们的军队很强,我们都要有信心。”归云只能这样说。归凤捋了一下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发,眼神渺渺地,她担心,微细声道:“展风,他,不会有事情的。”她的声音化在空气里,思念也化在风里,没有人听到。展风接连多天没着家,雁飞的娘姨却每隔两日就送来字条,写一些他的近况。上海工商界自发组织的后勤物品输送团由也随着战局的转移而转移,从闸北转到大场,还有一部分去了战火尚未燃到的罗店。因人手不够,展风被临时编入了救护组。雁飞总在字条最末写:一切安好,切勿担忧!虽有了报平安的字条,庆姑的心还是忧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袁经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戏院开幕无限期押后,以观局势再定。戏班子的姐妹们只得窝在家里避难,没入账,自然没米粮。杜班主一番计量之后,吩咐归云归凤将雁飞送来的米粮给大家分去一些。他们为了尽快解决师姐妹们的燃眉之急,便分头把粮食一家家送了过去。归云第一次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大马路,小弄堂,都脏乱嘈杂、凄惨悲凉。连日来的难民涌入,让租界人满为患。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难民。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只拣一处空地铺一条席子,一床床单便就做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席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更加威胁他们的是饥饿。身边携带的干粮吃光了,买不起价格暴涨的粮食,也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着,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生存,会那么卑微!师姐妹们都凄惶,见到归云似见了救星,絮絮叨叨诉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灾民抢救济粮,吓都要吓死!家里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只,怎么枪得过那些人?”归云听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腊肉和风鸡,问明那条弄堂的方向就寻了去。
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两旁被难民露宿挤占,且越往东,人越少。十四号那日日军的轰炸机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南京路,就片刻,繁华被湮灭,尸蜉遍野,人间天堂变炼狱。
救济点是在爱多亚路靠近跑马场的小弄堂里,有两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干练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一位太太分大米。米桶前排了长队,大米只装了一个大木桶。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开始不安的骚动。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还有的。”
稚气的声音还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从后面冲上来,从刚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里抢了那瓢,裹进衣衫里就跑,临跑时还猛推了那太太一把。归云眼尖,适时双手一伸扶住了那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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