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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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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师何师母都上来帮着劝,最后也被勾出一脸泪。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让气氛更哀伤。
何老师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张,这时刻也就不顾其他,一管到底,提笔写了牌位,又作主唤归云出去烧纸铂,叫归凤去灶庇间做晚饭,方分解出凝聚成团的哀泣。
归云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东窜西窜,凶猛地吞噬下银色的脆弱的纸铂。最后化了灰,风吹云散。归云忽想,她竟还没为自己的亲爹烧过一张纸铂!她的爹,有张清朗风采的脸,总笑着,眉眼弯弯。她便是遗传了这张笑脸来,因此总能笑得动人。这张脸经过太多苦难,承受太多劳累,渐渐老了去。敛去笑意,凹陷了也严厉了,是杜班主,等于她的第二个爹。火盆里,烧的是双重的悲愁!她泪眼朦胧,看着这张脸隐入火焰中。泪又下来,流到嘴边,滚烫而咸涩,刺激到被泪干住的脸。疼痛,由内而外。
一条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过来。递给她手帕的是卓阳,还是那身衣服,尘土满身,脚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归云用手帕捂住脸,“呜呜”痛哭。卓阳拿过归云放在一边的纸铂,一张一张接着烧。隔着一盆火,蹲着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一个埋头哭着,一个低头烧着纸。
黑夜里,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闪烁的星被乌云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两条影子。卓阳看着归云的影子,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他很想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再孤单。但他只小指稍稍动下,又把手里的纸铂紧紧抓牢,几乎捏成团。就在夜里静默,只余火苗“咝咝”的声音。楼上悲戚到极点的女人们再一次嚎哭,用仅有的声音和气力干嚎。归云一直蒙脸流泪,她不知道卓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似乎就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后就走了。她抬起头时连他的背影都没看见。
归凤的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时,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说。
有人破门而入,身上脏的,人也是脏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滞,吓坏了归凤。
归云惊呼:“展风。”展风已连爬带跑,一路上了楼。楼上的房间素白,坐在地上是瘫软的庆姑。展风一个踉跄,也倒在地上。庆姑抬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她爬过去,双手似鸡爪一般紧紧揪住展风的衣领,一头一脸都埋到儿子的怀里痛哭。“你不孝!没回来给你爹送终!”说完,一把泪擦在儿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紧了他。
生离死别,痛苦这么一重重,箍得人透不过气。可儿子终于是回来了,还紧紧抱着她,任她责打。展风只盯着客堂间八仙桌上的父亲的牌位发呆。牌位是两只,一只上面刻着“先夫杜立行之位”几字。字迹他不认得,不知谁代庆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没为父亲做过任何事,连牌位都来不及安奉。这种诀别将他的心肝掰作了两半。他惭愧苦痛,“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猛磕。跟上来的归云归凤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归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和身边的归凤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风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头,这次谁都拉不起来,直到他的额头纹了起来也不停歇。“我没能找到班主的尸首!”归云哭道。庆姑醒了醒,红着眼发劲拉起儿子,嘶声:“展风,在你爹的牌位前答应我,等你爹七七之后立刻成家,和归云成亲!”她指着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这是你的责任!”
展风骇着。庆姑耸着脖子,瞪着他。她非要他答应不可。他只好叫一声“妈”,不知怎生再说,或悲伤已压顶,无力再辩。庆姑却是精神涣散了,出口的话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归云,那么娶归凤!”
这话更骇人。归凤收了眼泪,欲发声,又憋着话,只把脸涨个通红,喃喃不出能半语。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不放过他:“好不好?你答应我呀!”还跺着脚,“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风!”她的眼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也压着每个人。她无处释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挣扎出声。
人人都觉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说个“不”字。归凤望望展风,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拒绝。她的心奇异地动了。这个家庭最悲伤的时刻,却是离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时刻。悲伤绝望里,又生出一点光,她望展风,就想要拢住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归凤难免生出锥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过庆姑:“娘,您别说了,去睡吧!”
庆姑由她扶着,还是转头看展风。展风始终低头,默不作声,她就变得可怜了,小心细声问:“那么,妈当你答应了,啊?”展风还是没作声,同归凤一起扶了庆姑进房。他们都默默地,安顿庆姑入睡。不发一句声响。他忍不了心,对母亲那般的乞求说个“不”字。只能望着归凤欲言又止。悲伤似乎是暂停了,杜家的东西厢房和客堂间都变得静悄悄。展风避开了归凤,同归云在晒台上烧纸铂。这些日子,除了战火便是这些纸铂,一直烧个不停。“娘已经歇息下来了?”归云问。展风只低头,将银色纸箔化入火焰中。“我们只能给班主做衣冠冢——”归云话未完,就见展风的手捏着纸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窜上来,归云抓住他的手腕甩开那着火的纸铂。“你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军人都是怎样打仗的吗?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往敌人的枪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来,后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风犹自未觉得痛,就这样对着归云说话。
“展风——”归云低低叫他。展风却仍继续:“罗店那里,到处是血。我只能抬着担架,把那些死的没死的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我算是在做什么?我到最后连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个什么男人?什么儿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顶天立地的展风,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不能自制。从小到大他从不哭,这回,他哭了。
归云捏着拳,暗自落泪。她扳住展风的肩:“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励。一抬眼,是归凤责怨的眼,她便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归凤来了,说:“我们能做什么?好好守着这头家,不能再让长辈伤心,不能再让长辈有闪失了。你不是一向说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吗?”说着也落泪了,她的眼泪没有止境地流,泪眼看住展风,“你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住这些惊怕了!”展风起了决心,狠狠握拳,专注地看客堂间里,那正中摆的父亲的牌位,那么凛然地树立在那边。他站起来了。归凤一把推开了归云:“他已经昏头了,你看,你看!”归云一下没撑稳,跌坐到地上。“归凤——”展风一个字一个字对归凤说话,“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是血海深仇!家恨国仇!”他的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坚决,是一片哀恸之后已经无法动摇的决心。
归凤的心跟着沉下去,终究还是抓不住展风。她掩了面,泪又在指缝里落下。
三个人,在一片悲伤里,各自流泪。归云最早醒来,勉力起身,要去继续支撑生活。她先做饭,将庆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里。庆姑急促问:“展风去哪里了,不会上火线了吧?”归云不忍她伤心,摇了摇头:“他去医院看陆明了。”她喂庆姑吃饭,庆姑吃两口饭,心里的主意没丢下,又没头没脑,荒里荒唐道:“归云,你可别怪娘,展风不欢喜你,我不勉强他,他娶归凤也好,娘当你做女儿。” 归云听她竟还念叨这意思,不免担心的,就安慰:“娘,您只管放宽心,我谁都不会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但庆姑还是惶惶的,头脑已混乱,最荒唐的事情也跟着做出来。晚上,她唤了归凤去展风房里送换洗的衣服,待归凤走进去,她便一下将展风的房门紧紧锁起来。“妈,你这是干吗?”展风没防备住,万分焦急地敲门。庆姑只说:“我不放心你们,你们今夜就给我圆房!”闻声赶过来归云傻了眼。庆姑瞪着她,恶狠狠威胁:“这样才栓得住展风那野猫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归云见庆姑已经错乱胡涂得没边了,只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别再替他们操心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对对对,一切都会好的!”庆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喜笑颜开,“等明日一切都会好的。”一边说着一边被归云带去自己的房里。房里的展风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归凤,她低垂着头,把手上的他的衣服叠了拆,拆了叠,反反复复,没有停。“归凤——”展风很艰难地叫一声。归凤没抬头也没作声。“我妈这样做,实在不对,你一个姑娘家,你看――”归凤开口了:“这算什么对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当听你家的话!”她那么温柔地抚他的衣服。展风皱皱眉毛。这叫什么话?归凤怎么能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他急了:“不是的,归凤,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你也有!”“展风!”归凤站起身,眼圈红了,“从小到了你们家,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这就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她看穿了他要推却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涩死。“娘这阵子受不住打击,她的话她做的事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做,我几时拦得住你?你何苦这样待我!”归凤憋牢一口气,却又泄了气,泪下来,在腮边,又苦又咸,还痛。真是什么念想都得不到。展风见她哭成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出了岔子。只一个劲说:“你、我、归云,我们打小什么样儿,现今还是什么样儿!我对你们的心,从没变过。”门“吱呀”一下开了,进来的是归云。“娘已经睡了。”归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又见归凤哭红了眼,问,“怎么了?”
归凤抹了把眼泪,说:“好,你做什么,我不拦着你,现在有你知心的来解难,你可以放心走了!”归云不解,望望展风。展风叹口气,他握住了归凤的手:“我何尝不知道你们的心,你们全指着我,为我尽孝,解我的后顾之忧。我老要你们担待我――”他放了手,向归云归凤深深作揖。归云归凤唬一跳,归凤更是哭也哭不了了,只凄凄道:“你这又何必?”
展风左手拉着归云,右手拉着归凤,就像小时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间房子里的,同一个屋檐下的亲人,他把他的友爱均分给她们。对归云和归凤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老拖累你们。明日我不得不走,娘还是要托你们照顾着,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他手里的温度也分给她们,归凤小心地贪恋。“你要小心。”望着他,万分不舍他,留不住他。展风的心里生了一团随战火越烧越勇的热气,腾腾而起,扑不灭,要冲天大烧一番。他走到客堂间,对着父亲的牌位又跪下来,重重磕头,还是一下一下又一下。这灭不了的怨仇,在身体里东窜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头,只有到了战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泄出来。“我们都留不住他。”归凤对归云说。归云默然,也黯然。奔腾的情绪,已是甩开缰绳的野马,在上海滩蔓延。
十一 气壮河山
月余的激战,激起了这个城市的骨血中埋没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线的吃紧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并没有吓阻人们保卫家园的决心。十里洋场沸腾起来,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发组织义勇军,童子军,救护队,尽力支援。于是展风终还是走了。庆姑竟然没就此闹开,她只怔怔地说:“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紧了?他没了爹,自是伤了心的,要报仇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再拉住归云问,“他这样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风留了话的,他现今编在救护组,每日往交通大学的国民伤病医院送伤患。这医院是几年前那场战争中由宋庆龄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号召捐建的。当初捐建的人或许也想到了这所医院还能有作用,因此并未把当年的设施做调离。坎坎坷坷六七年,确实第二次用上了。归云怕庆姑颠颠倒倒,什么都同她讲了,少不得连哄带骗还蒙混了一些。
庆姑还是说:“不成,我们还是得看着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学给展风送饭,归云归凤怎肯放人?只好答应每日轮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学等展风,还要捎带回他的报平安纸条。但展风并不是每日都会出现,庆姑为此累累神伤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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