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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秀。但是,泪也不停流,顺着笔杆子,落在信纸上,让一张张纸变得虚软无力。这支钢笔是她为了给高连长写信时买的,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买不起美国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买得太差,售货员向她推荐:“这支笔是国产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国难当头,我们要支持国货。”她立刻就买了下来,回到病房对高连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买笔,国产的,听人说不错,写起来应该好。”后来卓阳写了信,高连长夸道:“字好,国产的钢笔也好,我们中国人生产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最后钢笔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连长的遗物。她望着这支黑色的,戴着镶金边的笔帽的钢笔,庄重、深沉,捏在手里重千斤。
她不断写,仍旧写不好这字,不断气馁。“你说,我来写。”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回头,是卓阳,站在他的身后,一裤腿的湿痕,头发也湿了,贴在耳际。
他锁着眉,望住她一脸未干的泪迹。她慌忙掏出手绢再擦泪,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给她的那条。他总是见到她哭得不成样子。“我要自己写。”归云仍旧坚持。卓阳低低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拿过她手上的钢笔,说:“你来说写什么,我写好一张,你压到信纸后面临摹。”他的确写得一笔好字,高连长都夸赞过。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没办法写出这些字。归云转述了高连长的遗言,卓阳一边“刷刷”地就写好了,把纸递给她。
字是磅礴有力的,肩肩骨骨棱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俊秀。归云把那纸压在自己要临摹的纸下,接过卓阳又递来的笔,临摹他的字。
一笔一划,沿着他写过的痕迹写。第一遍还是不像样。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边看着,鼓起勇气,再写。卓阳就看着她临摹了一张一张又一张,右手用力捏着拿笔。不肯放弃,就像前线不肯放下刀枪的战士。待到最后一张写的已经像了样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来。归云执起那信纸,仔细看,再转头学生似地问卓阳:“能看了吗?”卓阳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细,干净,就点了点头。
归云小心翼翼地叠好信纸,放进信封里,站起身,对着那空空的床位说:“连长叔叔,我答应你的终于可以做到了,虽然做的不那么完美,但是我坚持到底了!”眼前又温热,咬住唇,忍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卓阳当作没有看到她的泪。卓阳仍是骑了那辆更显破旧的自行车载了归云回去,他又没带雨具,坐在车后座的归云便撑开油布伞,笼着两人。入秋的上海,渐阴冷,雨丝打在油布伞上“滴滴答答”的,还有踩着自行车的“嘎吱嘎吱”声。都是无休止,像前线无休止的枪声。“你住哪里?”归云问卓阳。“我回报社。”卓阳说。“你先回报社吧!我有带伞,不会淋湿。”归云说,看到他浑身上下的淋湿的痕迹都未干,又添上新的湿痕。他说:“先送你回家。”“淋湿了会生病的。”归云转念一想,觉得他仍会拒绝,又说,“那到我家后,这把伞留给你,不过你单手骑车要小心!”卓阳听她一个人在身后念叨,不觉莞尔,扬了扬唇角,说:“好。”归云才放心,仔细地替他打好伞,一面注意不挡着他的视线,一面又注意尽量不让他淋湿。
遮遮挡挡,反让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湿了。待到卓阳将她送到石库门门口,看到半身湿的她,皱了半天眉。她倒跑进灶庇间拿出一条毛巾递给他擦干衣服,然后目送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车把手骑远的身影。他一个人骑车的速度飞快,如风。她又担心他了。卓阳回到报社,先进了报社隔壁的厢房。这厢房是莫主编拨出来给几个外国编辑和记者做办公室的,他们做的报纸叫《FREEDOM》,翻译纽约和巴黎的时事,也把中国的新闻发去国外。纽约巴黎的杂志能在上海同步发行,这群洋报人贡献不少。故莫主编鼎立支持,还将印刷房一并交付他们使用。里面无人,但挂着相片,是蒙娜。她正站在金门大桥前,做一个张扬的指挥的姿势,金发也张扬。卓阳将伞放好,也将相机拿出来摆桌上。他坐倒,闭目养神。有人进来了。“你这样累?”卓阳睁眼,是蒙娜。手里还端着一只紫砂茶壶,径直到他面前,问:“你还不回家去?不是已经和卓老师和好了吗?”“这样回去会吓到我妈,让我歇会儿,就回去。”卓阳又闭上眼睛。“阳,十月的船你不去了?”“你们洋人都要抢破头,哪里轮得到我们中国人?”“好,我也不去了。”蒙娜说。卓阳再次睁开眼,望住她。她轻轻笑,不多说,将掌中的紫砂壶一展。“今天在城隍庙的古董街买来的,最近很多中国富人在抛售古董。我不太懂这些,你看看这只壶怎样?”全壶暗紫的色彩,杂着粗沙,壶口高翘,壶身似一包袱裹着一方大印一般。卓阳看了,说:“这是袱印壶,不过——”仔细检验壶盖、壶底和壶内,“没有制作者印记,应是仿的,不过手艺也够考究了。”蒙娜点头,她得了些新的新闻:“最近古董买卖十分兴盛,真假充斥市场,不过真货也不会卖给我们洋人吧!”卓阳说:“你们洋人抢过我们的圆明园,现在的收藏界立志,就算再困难不得不出卖古董,也要找国内买家,再不能流传到外人手里。”蒙娜抗议:“那时我并未出生。如果我出生了,也一定真实记录一切。” 蒙娜挥手,“无真言,毋宁死!一切的刽子手都将得到主的惩罚。”“你们的主说要宽恕一切敌人。”卓阳说。“宽恕不代表遗忘,所以我们要留下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又说:“我听说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国古董,据说他们紧盯王老板呢!不过他们最想追缴的是一张碑帖,好像是唐朝时代流传下来的,和当时的日本国也有些牵扯。”卓阳认真听完说:“我后来也想过,王老板的确做的招摇了,卖好政府太过,难免惹人注目,后来有些收藏界人士退出了。”“所以卓老师的想法也没错。”蒙娜笑。 卓阳又沉默,算作承认,半晌才说:“我真的冲动了。”蒙娜却定定看他:“你变了很多,更加成熟了。”“每个人都不得不成熟!”卓阳看向蒙娜,“你有坚实的美利坚保护,但我们中国人要保护中国!”蒙娜喝彩,也鼓掌。她留在上海,也学习,也旁观。中国人,很坚韧不屈。她以前认为这个东方古国是孱弱的,只有艺术文化的生命力。就像景德镇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而且,易碎。只是经历了硝烟,她发觉未必。眼前的卓阳,自己认识已久,自己兄妹是他父亲的学生,以中国话讲,真的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是个潇洒不羁的中国男子,亦狂亦侠,能哭能歌,有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之风。
她以为他是西式的自由主义人士。可他也是凝重的,说出那样的话,让她震动了。
她已经即将要体会到那种处在民族危难之中的紧迫感了。也只是已经即将要而已。隔着民族,那层痛苦也不过是隔靴搔痒。但是望着伤兵溃退的苦痛,蒙娜心中还是恻然的。伤病医院里所有人员开始大规模转移,场面一度再度混乱。人人都不知所措,人人都在信心溃失。这里的医生、护士和义工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只惶惑着遵从命令,帮助行动不便的伤员整理行李包裹。民间自发组织的救护组输送队也被调来帮忙。蒙娜看到了归云和展风。归云正焦急地问展风:“是不是所有队伍要撤了?”展风一脸茫然:“前线队伍已经疲了,但是没有消息说要全线撤!或许只是撤走伤员。”
“可是怎么会那么乱?”蒙娜走了过去:“杜小姐!”“您来做采访?”归云同她握手,打招呼。蒙娜环视四周,耸肩叹气:“本来要采访,现在这样,也不能做采访了。”
“是啊,乱得一团糟!”展风说。“你们会不会跟着撤走?”蒙娜问。“当然不会!”展风立刻答,“我们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只是一想,自己一家原不是祖籍上海,这样回答未必完全正确,但现在生了与此地生死与共的心甘情愿。这心甘情愿就如死守宝山城的姚子青营五百将士一样,不离不弃,永驻阵地。蒙娜望着这和卓阳年纪相仿的中国男子,这群中国人身上还带着杀气,在肃杀的秋天,格外凛冽。北面大片的鲜血染尽了黄浦江,也把奋勇的杀气往这些中国人身上染遍。
日本的海军空军陆军全线出动,在国际上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如今也快三个月了,还是没有灭尽上海滩上的繁华,更何况是中国?蒙娜回报社时,天已经黯了。 连续数月的枪炮声渐渐歇止,剩余的只是零星的,偶尔破碎沉静的天。她望向东南面和北面,那里的天空堆积着浓厚的云层,掩住霞光和微起的月色。云层下,还是有几处楼房起着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楼照亮,倒着竖向天空,狰狞可怕。
因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袭也渐停了,所以微暗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以及撤退的军队。卓阳和他的同事们还在忙碌。“南翔到昆山的路上惨不忍睹,军队已经乱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袭和围堵也没有间断,情势不妙啊!”莫主编对难得集中在一起的报社同仁们说道。卓阳说:“听说还有部队会驻守到西藏路桥边的四行仓库,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协调,要部队退出去。”一名男编辑愤慨地挥手:“英美佬隔山看虎斗也就算了,国际联合会算个屁!凭什么要中国部队撤退?”蒙娜很尴尬。这时他身后有外派的记者跑回来,气喘吁吁说:“四行仓库确定有守军,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只要他们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证他们安全离开。”男编辑急忙问:“守军怎么说?”那记者说:“驻军团长姓谢,说‘我们的魂,可以离开我们的身,枪不能离开我们的手。没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经放弃劝说了。”“好!”报社内的编辑记者们一片鼓掌。卓阳问:“他们一共留了多少人?”“有国外记者代表去问了,他们说留了八百人。”“我们中国人的军队到底是好样的!”一名记者叫。莫主编是卓阳都蹙了眉。卓阳说:“四行仓库工事虽然坚固,但八百人怎么抵挡十万日军?这不是——”
男编辑也想到了:“这是送死!”重重一击捶到办公桌上,“中国人怎么只能用血肉之躯来抵挡侵略者的炮火?罗店、宝山、大场,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挡敌人的大炮——”再也说不下去。
莫主编摇了摇头:“看来是要用孤军去讨国际同情。”“怎么到现在还指望国际救援?”卓阳愤慨。莫主编一下站立起来,微昂了昂头,喝一声:“走,我们去前线做报道。”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整理了相机笔稿,跟着莫主编一起出了报社。安德烈也跟上了,一众气势浩浩荡荡地往苏州河边走去。月亮是从苏州河西岸,黄浦江边升起来,月光粼粼,挟着冷风。是真的快深秋了。
苏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国军队布好的防线,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河对岸,是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就伫立在那边。莫主编带着报社同仁一起到达的时候,苏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个个翘首望着北岸。
“不少市民观战啊!”编辑惊叹。有驻守的记者看到同事来了,就挤过人群来汇报情况。“日本人还是怕流弹飞到租界,倒没有用飞机大炮。”“战事如何了?”莫主编问。“守军十分英勇,带队团副是谢晋元。”另一边的鼓掌喝彩声打断了这边的谈话,大家循声望去。“我们的军队,正为守卫国土而战,正为国家民族牺牲流血,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必须要拿出坚定的信念和勇气来抵抗敌人,抵制日货,保卫国家!”慷慨陈词的爱国商人是王老板,他说得激动,听的人也激动,还有闪光灯闪个不停。
莫主编见状微笑:“王某人这关节还能做到闪光灯前这样镇定慷慨,我倒向来有些小看他了!”
卓阳望过去,展风正站在王老板身后,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双鼓锤。他面前支着一面大鼓。
再望过去,原来归云也在。她静静立着,浑似不觉周遭的一切,只是直直望牢河对岸的四行仓库。她在担忧,也在叹气。卓阳想,也正想,她就转头过来。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也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担忧、悲愤和孤寂。卓阳先走过去:“这里很危险!”归云淡淡道:“没有哪里是不危险的!”见他仍揣着相机,问,“还要采访?”
卓阳看着苏州河边越聚越多的人群。都说上海人爱轧闹猛,马路上出一小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围成里三层外三层,没有想到这样存亡的关键时刻,上海人还是爱轧闹猛,赤头赤脸都跑来枪林弹雨下围观。但个个脸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并不惧怕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