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在捶胸顿足,又指了右边的字画,说:“人生总有起伏,我委托城隍庙古玩斋的老掌柜给我安排这一壁字画也正是要把这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班没读过书的弟兄们好好吸取教训,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错。”又有些遗憾地说,“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晓得眼前这两个是来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计,说话给了台阶。莫主编也晓得,由着这意思直话直说:“先前根据蒋总统在重庆对报业人士的期望,鄙报也办了不少救亡宣传活动,也认得些义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这时,杜先生身边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卓阳眼尖,看到是一块亨达利钟表行售出的限量镶钻瑞士金表,和他以前见到的又是两种气派。卓阳大急,正欲开口,莫主编却用眼色拦着他。杜先生问西服男子:“最近有谁出乱子了?”西服男子说:“不就是张先生的外甥小方。”杜先生点点头,又问莫主编同卓阳:“那些义士同贵报有干系?”莫主编道:“不曾有。”杜先生点点头:“你们很好,肯出头的人少了。”莫主编叹道:“那些都是年轻人,家无四两金,这点钱财拿不出来,如果就此送了命,我们也看不过去。”杜先生又摇摇头:“我就想平白无故有人采访,总会又有些闲事发生。您老这弯子绕的可大?”
莫主编想了想,抱拳道:“惭愧惭愧。做访问是真,不想正逢闹了这些不愉快。十六条人命每人二十根条子,实在为难人了。我们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减了些去,我们也好救人。”他说罢往杜先生那堵墙上看一看,就使了个眼色给卓阳。卓阳接了翎子的。那里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诗卷》。他父亲原是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卓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下来,传下的碑帖字画甚多,卓汉书又有这等爱好,手头有些珍品,行内人是知道一些的。曾有买家向卓家购买《落花诗卷》,卓汉书本无出售藏品的习惯,故从不肯售卖。当卓阳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摆设正差这一幅字帖时,心里不是不惊疑的。这时惊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时候。
他爽然道:“鄙报社手头有一卷《落花诗卷》,唯此一物易价,赎那些义士平安。但咱们只愁那些人不肯收这价。”杜先生看着卓阳,若有所思的。莫主编也看着卓阳,心里赞卓阳包袱抖的好,他们出这样的价格对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开口,对方是不得不收下这个价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帮了他们,中间一转,卓阳给了三方面子着落。让事情能体面也漂亮。西服先生一径儿冲了卓阳微笑,微点了点头,说:“那班义士与贵报毫无干系,贵报竟肯花这样的力道!”卓阳摊手,道:“因为力道难花出去,我们只有请杜先生帮忙。”杜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莫主编同卓阳也站起来。他说:“贵报社真让我刮目相看,虽然做事情迂回了点,也不失气概。”莫主编摇头苦笑:“也是求告无门了。这事情又复杂,我们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欢喜说话不爽气的人,以后改改。”他又指着卓阳,“这孩子倒是豪爽,这忙我不能不帮了。”卓阳大喜过望,一鞠躬到底,抬起头来说:“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说读书人聪明,话也说得溜。”卓阳也笑道:“杜先生有这等情怀,才当得起这一壁字画,我并没说错。”
莫主编大感有谱,也忍不住笑了。杜先生转头对西服男子说:“瞧瞧,我就料到他们这样乱来定有人看不过去,别说你手下的,就连旁人都有义愤了。”西服男子先说:“是得教训教训。”又问,“是不是约一约张先生?”杜先生拧眉沉思了会,道:“就定国际饭店的老包房?”卓阳和莫主编听杜先生当下就安排好了,顿时喜出望外。两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谢,杜先生只说:“现在的小朋友是得让他们晓得做人的道理。”间中有人进来恭请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饭,又看出他们急着救人,便着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并说晚间就给答复。莫主编又再三委婉赞谢了,并说报刊刊出之后必定亲自登门赠刊。
互相客气一番,两人向杜先生告辞。西服先生这回做了领头的人,带着他二人出门。
出了公馆的大门,卓阳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谢陈先生费心了。”他正要对莫主编作介绍,莫主编却也笑道:“警备司令部稽察处经济组长陈墨先生,我们是久仰大名。”陈墨对卓阳道:“能冒险硬着和日本人碰的年轻记者上海滩不多,没想到卓先生这么年轻胆气倒是不小。”卓阳道:“那天我真担心你会出事,那样样真枪实弹和鬼子们干。”陈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这个做记者的能这样不要命。”他眼中有赞意,经过适才的事,甚是欣赏他的义气。莫主编还是郑重感谢,并说:“一切拜托了。”陈墨肃然着面,也保证:“这事情定能解决。”在公馆门口为他们叫好了出租车,送他们回报社。上了车,卓阳和莫主编两人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背后都冒出一层汗。凉了下来,卓阳松了松领口,莫主编说:“咱们还算幸运。”卓阳道:“杜先生的内里千秋,真是难说。”转个头看窗外,外面华灯上了,处处星点。开了半扇窗,迎面的风却是肃杀。
莫主编问他:“你那幅字可拿的出来?”卓阳道:“偷也要偷出来。”想一想,偷也是难的,只怕父亲为难。但这层先不急,他想尽快去通知归云,也不知归云怎样,她带了新伤还要四处奔波。夕阳终于下去了,黯淡的云,天已近黑。归云急急奔波在路途上,这边道路的煤气路灯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里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没派人及时修好,在黯淡的夜里,这里根本就是四周无路。她只觉得希望渺渺的,命运转瞬,总不是能让自己掌握。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可平凡那样难!至到了兆丰别墅门外,她还不及喘口气,暮色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园。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板同雁飞。王老板还是那个风度和派头,穿上了最好的黑丝绒西服。
他们看到了归云,王老板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来送送我。”
雁飞嗔道:“干爹!”王老板道:“也就最后再出一次锋头了!”叹气,“知识分子们都说我爱出锋头,再出锋头也是一个暴发户!”归云走过去,她不知该怎样开口。王老板不需要她开口,他说:“我也是晓得文天祥的,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道理!十六条人命不能犯到我手里,他们都是跟着我做事的人,大多还都是小孩子。”雁飞和归云默默无语。“昨晚困到现在,要醒了。”王老板对她们说,“我十三岁跟着裁缝师傅从苏北到上海开洋裁店,静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师傅开的。我十六岁就学会了我师傅的绝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来。我知道什么样的绸缎在上海受欢迎。我知道什么样的西装和洋装在上海会流行。暴发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归云眼里忽而涌了泪,她是不及防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的。听了后,心澄明了,注了水,就如露出头的月亮,光辉淡淡的温润的,洒在王老板身上。“我给前线战士捐过钞票,给后方的学校医院捐过书本病床,我组织工厂自卫队抗日自救,还抢救过字画古董。”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领子扣边一一掸得服帖。“不要忘记同记者说。”他转身州了,雁飞跟在他身后,肤色苍白,脸色寂寥。王老板对雁飞说:“我的挽联不妨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们到底都看轻我王某人了!”月亮又隐了,天地真的相继黑了。雁飞转头道:“你先回去吧!展风有讯了我会通知你的。” 弄堂里飘起了饭菜香,石库门里的人家呼儿唤女吃晚饭,更显得这里凄寂混沌。
他们消失在夜幕里。
二一 泣颜回?飞星传恨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汉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屏住口气,坚不求饶。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又有了新花样。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怎么玩?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巨响轰顶。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魔掌又要选人。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我……我……要……洋火……”展风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