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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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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说:“好,我不抽了。”不等她回答,就拿过她手里团住的落叶,扔进一边的垃圾箱内。回头看她缩了缩肩,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装,此刻有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草香。她将手伸进衣袖,他替她扭好领口的扣子,怕还有风灌进去,又像在给小孩子穿衣服。中山装其实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后却有安心的暖。归云第一回主动了,她轻轻靠上他的胸膛。“如果没有你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抚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的孩子:“我此刻不会离开。”她的心回了温,凄凉和无助被安慰住了。卓阳真的没有离开,伴着她一起为展风陪了夜,还把展风的擦身换尿盆子的事接了过来。归云是清楚他的,也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主,做这等事的手段并不熟练,但也为着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阳肩头浅眠。梦里梦外,她喃喃地说:“卓阳,遇到你,是我的福气。”卓阳的吻,轻轻停在她的发上。次日一早,卓阳又赶着去报社上班了,归云仍是留在展风身边。展风的伤不踏实,伤口疼起来,就算是在昏迷状态下,也会咬牙切齿,手指狠狠抓扯着床单。归云心中是千刀万剐般疼。头先支持他跟着王老板,却是真的没想见会看到如今的惨痛后果。真是又悔又恨。幸而徐父真是个老实忠义的人,自认自家的孩子对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为杜家赎罪。他吩咐了徐母专门照顾庆姑,他亲自来替换归云照看展风,使她也不至于左支右绌。
归云有了闲余功夫,把家中紧急的事宜一桩桩细细研究。她先盘算了积蓄。虽说卓阳付了医药费和住院费,但总让他来承担这些费用也不是个章法。一家几口人的口粮急需解决,她决定先去宝蝉戏院找袁经理。袁经理并没有见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归云的合同一掼,皮笑肉不笑:“旷工三天,这可怎么算?”归云忍住气:“我告过假了。是家里出了事情,完了我自会照旧来上戏。”
江太中露出猫一样戏耍老鼠的表情:“哈!你当这里还是杜立行的‘庆禧班’?一切按照规矩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不能让戏班子姐妹有样学样了去!”她知道他是嫌了她上过日本走狗的黑名单,不太平了,于是干净利落地扫地出门,且还没戏弄够:“归凤现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这丫头脑子那样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过来摸上归云的脸颊,“如果像归凤那样红火也不是没有机会!”归云怒极气极,不住想,要忍住这刻,自己是万不能再出差错了。她偏头避过江太中的手,拿过合同书,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给戏院添麻烦了,祝袁经理往后生意兴隆!”
慨然转身离去,走出戏院。外边日头正盛,归云睁不开目,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从。现有的生计灭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回天?一步步走得艰难,马路上的斑马线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动了,更不知道走到那头还会不会有出路。一辆银色小汽车开来,车窗里探出了个人惊叫两声:“归云,归云!”归云循声望去,是归凤。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个浓妆但萎败的娃娃。只一眼,那车远了,她看不到了。归云发了狠去追那车,却只能眼睁睁看它远去。力气竭了,手一松,那合同顺势随着风飘到马路中央,马上有车开过来,碾过这纸,一下两下的,黑败在地面上。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寻去,却屡次被挡在门外,她就在门口站牢,死等。最后周文英出来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归凤小姐现在是我们方先生的贵客,请杜小姐不必等了!”“你们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厉声道。“杜小姐后台硬朗,我们亏待了。不过归凤小姐随和,性子也好,我们万不会亏待。这也是减你家燃眉。杜展风的案底还没销,若不是现今重伤在床,巡捕房还得要拘回去拷问一番。杜小姐我看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为好!”周文英的话让归云如雷轰顶。真真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力。归云又得隐忍,直忍到五内俱伤,还是要强打精神筹谋出路。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纺厂,直接找到王少全。王少全已坐进了昔日王老板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王老板的遗像,他的臂弯上扎着黑纱,格外触目。归云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经历丧父之痛,自己这头的事又要来烦他找出路。见到王少全时,只觉得他的脸色和自己的脸色一样不好看。“一场浩劫,我们这里什么都不剩了。”王少全起头就说这样的话,归云根本没有办法接口,甚至暗中瞠目结舌。
“日本人起诉我父亲倒卖文物,现在王氏全部的产业都被冻结,我这里也是度日维艰。”
归云想,怎么开口?她原是做着为展风拿一些劳伤费的打算来的,并且如有可能,是想进王家的棉纺厂做纺织女工。想了老半天,硬着头皮问:“我想请王少爷相帮看看厂里可还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王少全的脸皱成一团:“这就是我最最着急的事,自打父亲出事以后,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关系户,撤订单的撤订单,终止供货关系的终止供货关系,工厂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归云垂头丧气地走出棉纺厂,厂里的门房认得她是展风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这儿子远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开,就靠变卖老子留下来的古董过活,迟早连厂子带绸缎庄一道卖光!”归云朝门房笑笑,有点惨然的笑。“不知道王氏前途会怎样?”门房摇头叹息。归云也叹息,她同样不知道该走的前途是怎样的。她回到展风的病房。展风仍在昏迷,也许伤口还在疼,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干涸的嘴唇一开一阖。归云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触到水,就拼命啅着,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自小到大,他几曾捱过这样的苦?归云不由辛楚,泪如泉涌,泪滴到展风的面上。滚烫的湿热让展风抽动了一下面颊,微微睁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归云分明听见他在说:“小云,我们没有输。”只一句,他又昏睡过去。归云用手指擦干泪。没有输,也不能输!归云对着展风,说:“我们一定不会输。”有人敲了门,归云打开房门,老范笑呵呵站在门外,手里端了只小铜锅子。扑鼻的鲜香,锅子里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馄饨。归云无疑是惊喜的,忙将老范迎了进来。老范道:“杜小姐,老范来看看你,帮衬你做些点心。”归云这回眼倒是热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寻了来慰藉,不管怎样,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时同老范说了些感谢的话,老范又亲自喂展风喝了几口汤。闲下来老范同归云讲了一阵子话,话里话外显然并不止送这样一锅馄饨来。他说:“月前我在淡井村那边看中一家店面,那里靠近霞飞路,又临着好多石库门,市口不错,我也想租下来正经开个铺子。”归云点点头,她想,老范来不止帮她一个小忙了。老范哈哈笑一笑,继续道:“不过我一个人要顶下那间店面,着实吃力,在上海滩上也就认识这些个人——也就是厚着脸皮来拉股份的。”又怕归云不答应似的,再说,“那地段离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来想去,请杜小姐入个股子,做个合伙人。”归云突然问他:“老范,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里?”老范一下被问住,“啊”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听小卓先生说的啊!”归云笑得眼里含了潋滟的波光,是澄明的,她无力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帮忙,想了想就道:“这当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家积蓄也并不太多,而且现在这阵少不了人,怕还不能全力以赴。”
老范见归云应肯下来,很是欢喜,忙说:“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但求温饱。杜小姐先照顾好家里,开店的事我们商量着办。”说下来,两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归云本有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风格,此时又遇到万般的困难,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时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里外诸事顺一遍缓急,当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签租约,装点门面的事情。归云沉静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对这位小姐情急下仍这样有条不紊大感佩服,心生爱护,说:“杜小姐,人活一世,总会有三病五灾。咱们只要忍痛沉气,发奋图强,总能捱过去的。前边就是大晴天。”归云重重点头,不流眼泪,必须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有了后盾,回家同庆姑一说,庆姑也赞同,道:“这也不失是条出路。”又叹,“我现在身边统共就剩你一个可靠的人了!”归云服侍庆姑喝了药吃了饭,再宽慰她:“展风的伤越发好了,只要苦过这阵,会越来越好的。”庆姑长长叹一声气,淌下泪来:“咱们家是遭了什么孽,三个孩子个个这么倒霉。幸好展风保了命,可归凤,归凤――”归云心里阵阵极痛,泪也将忍不住,庆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说:“归凤这一去,等闲是出不来了。没想到她为了展风做这样大的牺牲!”她看牢归云,“归云,你不要抛开展风啊!”
归云的心紧了紧,只能道:“娘,你放心吧!”庆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说了许多话,方才入睡。归云回到房里,已是倦极,和衣蜷在床上。透过老虎天窗,能望见天空中的月亮,皎洁而明朗,孤独地悬在空中。她望着月亮,心和眼一样渐渐沉重,逐渐模糊了双眼。弄堂里打更的一声近似一声过来,又一声远似一声走远。不知哪里的野猫,窜上了房顶,在月亮之下悲啼着,和着“笃笃”的打更的声音,是夜里催眠的和音。归云只想一觉睡沉过去,醒来之后,就能神清气爽,再度为人,仍会有无穷力量。
卓阳大清早就踏了自行车跑来日晖里,走到弄堂口,方觉得自己真是发了傻劲。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着杜家的窗口发愣。最近他也太累了,时间紧迫,前线的战事牵动他的思绪。他恨不能手里的笔变作枪,跳出上海干一场。只有看到归云,他会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等了有些久,想吸一支烟,又想到归云,便能戒了烟。
她是那样静定的人,安抚他浮躁的心。望着归云的窗口,卓阳渐渐理顺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着东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阳光。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斓的七彩,她在斑斓中出现,推开了窗,一只手还扎着辫子,白净的脸露在阳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闪身从窗口消失。
石库门的铁门轻轻开了,归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她还残留睡意的迷糊的脸上迷糊的表情,卓阳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微笑。“归云。”他唤她的名字。清晨的微风里,归云听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风像洁白的羽毛,将黑夜残留的委屈和辛酸,轻轻扫落。卓阳低头,能看见她眼波流转,情意浮动。他说:“哎,看西洋镜的小姐,我爱你!”
她呆了,乱了,脸在烧,心也在烧,神思浮着,似真似幻。卓阳一鼓作气,握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重复:“归云,我爱你!”归云心底的一处,缠绵地开出一朵灿烂的木兰,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地照亮。阳光将幸福盛装,洒在她的身上。他仿佛从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她接不及,结结巴巴:“可,可,我,我——”卓阳见四下无人,往她额上亲亲一吻,说:“不管未来有多困难,我都愿意承担你的一生!”
归云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她伸了手,将他的手和他的爱,一起接下来。
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会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泪。我听人家讲,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她便逼回了泪,努力点头微笑:“我不会哭了,真的!”日渐高起,朝霞染红了半边的长空,弄堂的东边开始蔓延阳光,一直灿烂到归云的身边。弄堂里的人们醒了,带着新的一天的生气,打开了大门。进进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阳活泼地将自行车旋了个提溜,调转车头,说:“下班后我去医院找你。”他一路快乐地骑了出去,还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在这个清晨,非常快乐,也扫落昨日的阴霾。他想,他总将避不开的问题束之高阁,有时候竟是错误。这样的主动,这样同归云两情相悦,幸福得他前所未有。他又想起了昨夜。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亲在等着他,还同他老生常谈:“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纽约留学。”他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对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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