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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血人”直押到卓汉书面前。那“血人”朝卓汉书艰难地抬起头,见到眼前的卓汉书,满眼的惊惶。卓汉书也大惊失色,颤声唤:“子度!”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万老板见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说过《思故赋》不在卓老师处,此贴在我‘万字斋’出售,给了浙江一巨富,他们已举家迁去了国外避战祸。有账本为证,要找你们去欧洲找!”卓汉书听得暗惊,只刹那,见万老板糊了满面血中,竭尽全力别有深意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长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劝劝你的老师吧!”藤田智也单手扶军刀,站在卓汉书一边,恳切地唤了一声:“老师——”
卓汉书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声道:“子度也是我的学生,可算是你师兄,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同门道义!”他说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学生。昔日师生,如今生死场上的对手。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军刀之上,不再握毛笔。在这样一间小小厢房内,卓汉书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几乎可逼视住在场的所有人。
藤田握住军刀的手紧了紧,额际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紧。他低头,又道:“老师,万分对不住!”卓汉书听他一声一声唤的还是“老师”,回忆往事种种,满目蕴了泪。“当年,在东京大学,你问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轻死、杀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论。我早便与你说过,仁之为大,修身自律,齐家治国。武士道精神却以一字‘忠’遮盖了很多东西。学生,你到底懂了没有?”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汉书面前,深深鞠躬:“老师,我学问做得浅,许多道理都没有懂!但是,老师,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举措。学生万分渴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共处。老师,请您成全!”卓汉书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老师的模仿能力无人可比,且您是见过《思故赋》的,我相信老师可以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字帖。”“老师——”血人一般的万老板摇了摇头,当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气若游丝,“老师——不——可!”卓汉书心痛难抑,闭目。毫无征兆,毫无准备,被堵在绝境。他在这极短促的时刻想到过那一线的生机,但举目四望,这间小小厢房内并不光明。吊在房顶上的小煤气灯失措地摇晃,灯影乱闪,最后都照在地上万老板身上的半滩鲜血。
卓汉书瞠了目:“好吧!拿纸笔来!”藤田智也有些惊喜:“老师,这样最好。您写完了我马上派车送您和师母回家。”
卓汉书对藤田智也威严道:“你且站在我边上好好看我写,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长谷川笑道:“藤田君,毕竟还是你和卓教授师徒情深。”藤田智也面色惨白,他只觉得房顶上的灯晃得他的头轰轰地痛,说不出的痛,让他并没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见卓汉书须眉半白的面,在这间陋室里,越来越安详,又沉沉闭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态。长谷川早命人准备了毛笔砚台笔洗宣纸,一应俱全地摆上桌台。卓汉书被松了绑,昂然地站起来,走到桌前。藤田智也亲自为卓汉书磨墨。只是见摆上来的毛笔放齐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么把大楷也摆上来?”就要动手撤下,被卓汉书用手一挡。见他威严的脸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还很多呢!”
他恭敬地继续磨墨。卓汉书抚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叹,“想当年,我孤身在东京讲学,你和你父亲经常来我宿舍小坐。不过几杯清酒之后,喝个薄醺微醉,再狂书一通,当真痛快!”长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壶酒又有何难?”扬手叫人送酒。是中国的上等女儿红。卓汉书接过日本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中国人还是要喝中国酒的好!”摔了酒杯,酒杯撞击到地面上,粉身碎骨。墨已浓,晃白灯光照射下,映衬着洁白的宣纸。如此黑白分明。他提了毛笔,仍是大楷。藤田智也仍微讶,但毕竟不知《思故赋》的全貌,也只能由着卓汉书下笔蘸墨。
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一呼而就,美轮美奂。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是终点,也是惊叹!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他,终于念了。“无——愧——书——汉——魂!”“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摒至现在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心里又藏着深深的痛,想,卓阳,他的儿子,不可有事。卓阳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编站在木梯上,从书架上层搬了一摞卷宗下来,卓阳没接好,“哗啦”全部掉地上。卓阳慌忙蹲下去捡。“你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捡起来,连连道歉:“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秦编辑听了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编从木梯上爬下来,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卓阳倒也没驳,马上就有记者叫道:“看来小卓是加了把劲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装了四个轮子还按了手柄的木板进来,等着大伙将卷宗书籍往上面放。她道:“阳可真是物理高才生,这样的东西都做的出来。”莫主编指着卓阳,说:“所以我至今认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说说笑笑,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报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东西。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也道:“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卓阳同几个记者收拾好了,合力将小木板车推出去。他们租了小汽车,来回开了好几回,暗地里做搬家的活儿。蒙娜兼职司机,在众人中间神气地指挥着。不时压低声音叫:“嗨!伙计们!快快,老板不等人。”忽又指卓阳:“嘿!把你的家属带远一点。”卓阳一愣,旋即就看见了怯怯站在街角的归云,又是一喜。身边的记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坛子了。”顺势将他手上的书本接过来,“你快去。”卓阳就跑了过去,蒙娜在他身后,恨恨咬咬牙,说:“跟兔子似的。”大家听到了,都当没有听到,各自别开头,干着自己的事。归云手里挽着只竹篮,正等着跑近的卓阳,先问他:“你饿不饿?”卓阳不及点头,她就从竹篮里用手绢包着一只烧卖送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几日归云常常来,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来是不顾身体的,怕他肚饿,就在照顾展风和庆姑的间隙带些吃食给他。她还会多带一些,对卓阳说:“还有的等下带给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试的新品种,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卓阳点点头:“很不错。”又问,“你怎么不直接上去。”归云低了头,面红了。卓阳一径笑着,沉沉望着她,嘴角一弯,笑得更欢。“他们都知道的。”归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对她的亲密,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卓阳一手拉着她的辫子,就说:“他们等着喝喜酒呢!”归云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说:“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你们能成的。”卓阳还是笑着。归云抬头,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归云道:“你不必瞒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过招呼的。”卓阳笑道:“我以后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么,你这样精!”“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卓阳执起她的手。“我想过,托了蒙娜兄长的关系,希望他们能帮助我父母去美国。以后就我我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工作,这里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他问她:“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归云摇头。“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归云无法不点头。卓阳轻轻吻了她的手:“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归云害羞娇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法子正面回答。卓阳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阳看出来了,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及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星火的灯光,一点两点,染在他的眉宇之间。是不真实的,又像是真实的。
归云说:“卓阳,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阳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轻轻拥她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
归云听着他戏谑的笑,嗫嚅:“你是记者,总是很会说。”卓阳软香温玉揽在怀里,也是初次经历这般情动的亲近,少年的情潮奔涌,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怀里的人。但毕竟还能克制,稍稍松了手臂,决断道:“下个礼拜天我要带你见我爸妈。”
归云还是觉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踏踏”跑来。两人都一惊,瞬间松开对方。莫主编一把牵了卓阳过来:“你父亲出事故了,现在广慈医院!”卓阳如被重捶,一下懵住。莫主编道:“被日本人抓了,后来又放了――”尚未说完,卓阳已然站起来冲出去。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顿生不安,叫:“卓阳——”她也要追出去。
莫主编说:“我叫了车。”他引路,将卓阳同归云都带送上了出租车。卓阳摇开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乱的夜风,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