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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雁飞描述这种心情,雁飞只是笑,竟也问她:“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只是将手放在雁飞的肚子上,那里已经有些胎动的迹象,每当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绽放的脉动时,就像贴在卓阳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觉得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多么得珍贵!雁飞也觉得心是满的,她的生命因为要诞生新的生命而丰盈。她学会不再想念过去,噩梦也少了,后来逐渐都没了。她也常到归云的店里看看,终于碰到展风,展风是大大吃了一惊,雁飞却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说:“小弟弟,恭喜我这个准妈妈吧!”展风来不及恍然大悟,还在发愣,结结巴巴道:“恭——恭喜!”想起问,“你结婚了?”
“不结婚,我自己做妈妈!”展风突然又有昔日的冲动,止着,又觉唐突。她之于他,是真正永远遥不可及了。
雁飞一如既往拍拍他的头:“你是男人了,我听归云说了你和归凤的事。会不会恨我当初把你拉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展风摇头,他鼓起勇气抓住了雁飞的手:“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雁飞微笑:“我教会你的都不是好东西。”展风又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别人不会明白,我自己心里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懂那么多事情,懂那么多道理。”他说得又急又大声,因为耳聋,一急就办法控制自己的声调。雁飞可怜他,也自责:“可我也算间接害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展风的神色凛冽了,说:“国家都在苦难当中,自己受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当年的蔡炳炎将军,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倒下来。我当时就想,这样才是一条汉子,死了值!”
雁飞想,这个男孩,是自己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与有荣焉,感受到了成长的喜悦。
归云为他们做了莲子百合银耳羹,端进来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阵,徐五福来店里找展风,直拉着他要到无人处说话。雁飞心里狐疑,面上也没说什么,归云安排了他们去雅间。
展风小声问徐五福:“怎地?那条任务派下来没有?”徐五福凑在展风的耳朵边如实报告:“向先生说上头并没有把时间安排下来,而且任务的重点是他管的那间中转仓库。我们不该轻举妄动。”展风不满意,紧绷着脸:“已经等了好久,我们能等,归凤不能等。”徐五福没主意:“可咱们不能擅自行动啊!”展风捏紧了拳头,他的内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进山的名字是他们将要处理的任务之一时,就再也无法隐忍下去。“我们筹划筹划,把这票干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们。”他心里一计算,莽断地决定。他不想再等了,铁青了脸,决定私自行动。等徐五福走了,归云也送了雁飞回家,又来找展风说话:“你现在还是一条布口袋——横竖不够料去做事情,怎好这样匆忙?”“再等归凤就会被活活折腾死。”归云不响了。“这险值得冒。宰了方进山,归凤就能出火坑,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展风不知是要给自己打气还是要努力说服归云,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证。“你也说向先生管得你们严,如果私自行动,会怎样?”展风心里没底,其实向抒磊对他们很亲和,但管起来相当严,他不允许有违背他命令的行动出现。就算先前从卓阳那里接的烧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复思虑好,筹备周全才默许动的手。
他安慰归云:“既然我们都已经选这种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宝贵,能做到一百,就绝对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底气,这是他冒昧行动,还将要撺掇着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不管了。他决定要为归凤豁出去一次。他再骗归云:“我当然会先和向先生商量,用个万全的法子来做这事。”也不再管归云到底信还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计算自己的大事。归云心中急归急,但也是知道展风的。他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归凤。热血一涌,必定鲁莽,难免顾不周全。她很是担心,心里的忧虑,既不能同雁飞讲,也不能同卓阳说。
卓阳这两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试探问了,都被他含糊过去。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见他在玉兰树下打起了太极拳。卓阳是近几日生了这等的闲情,每日清晨按拳谱打上半刻钟。半刻钟后,心也静定了,他吻别归云,骑车去报社上班。他是在孤军营看到谢团长领着孤军战士们打太极拳才起了这个意的。他们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在春天起雾的早晨,用统一的姿势滋儿慢哉云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万事万物都好像偃息静止。只有他们心念如一的云手推掌,能推开缠绕在四周的白雾。
卓阳时常去孤军营,未必是采访。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就遇到麻烦,逢着苏格兰军队和白俄商团用暴力抢孤军营的旗。那群战士们手无寸铁,所以倍受欺凌,连精神都不被允许有。卓阳愤慨,他记下谢团长当时令他肃然起劲的一句话:“我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脚下有热烈的鲜血,足以代表一切。成败?不过在于心念之间,我们没有输。”他相信,这位英雄,是这个城市里的支柱。他的不败,给了这里的中国人不败的理由。
卓阳问他:“如何抉择个人之于家庭的责任和个人之于国家的责任?”谢团长道:“只有国家民族自由了,才有个人的自由,国家存活下去,个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阳认真倾听,谢团长笑着鼓励他:“抗战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后的胜利,当有绝对把握。”卓阳又问:“为什么要打太极拳?”谢团长比划了一个云手的姿势,说:“求空,求净,养身,修性,积蓄实力。有一天当从这里走将出去再战疆场。”卓阳抬头观天,要极目远望,发现四处皆障碍。他想,谢团长同他一样,心里有一股火,加着油,反复烧。在前方战事愈加激烈的时刻,即将临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满足每天只在电报局等前线的新闻。他用力骑车去报社。今日报社同仁都到齐了,要给莫主编送行。“明天我开赴前线,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编还是乐呵呵的,将行李都打包好,一并带来报社。真的准备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编同赴疆场的记者编辑都来了,平日都没有聚得那样齐全。有几位是卓阳崇拜的前辈,他恭敬地坐在一边聆听他们的时政灼见。报社的办公室几乎是空了,重要资料都转移去了隐蔽的办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风雅的装饰。大伙聚在此地,不过是临行前的放松。是莫主编的意思,他念着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别。
年轻的记者见主编心情好,起哄:“让师母唱首饯行歌!”卓阳才发现莫主编的太太也在现场。原是一极年轻,极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闻她大名的,卓汉书曾说起过老同学的韵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学念书,有一年莫主编去那儿演讲,这位女学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学者的“中国新闻人应传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学生思想独立,才华洋溢,亲去拜访了学者。两个月后,女大学生毕业了,拿着皮箱跟着学者去了火车站。她说:“我已毕业,家庭并非我之束缚,听闻先生尚未有妻室,我愿用我之双手照顾先生起居。”女大学生家里人追来火车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踪。到了上海,成为轰动新闻界的一桩绯闻。
卓汉书说这桩事的时候,不免嘲笑了几句:“老莫临老,晚节不保,还被业内人士笑话一顿老牛啃了嫩草。”卓阳一直不以为然,他自来认为情极所钟是人之天性。此刻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太太,更觉二人虽年龄悬殊,但鳒鲽情浓,举案齐眉。可见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莫太太听人撺掇着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辞,秀气地笑着说:“给各位唱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当给莫老师送行。”原来她一直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师。又有调皮的记者问:“莫老师去前线,您不心疼担心?”莫太太再温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担心,我还嫁给这样搞新闻的干什么呀!他有胆量去,我自有胆量送他去!”众人不由热烈鼓掌。卓阳微微一凛,暗生几分钦佩。秦编辑走到卓阳身边,对他说:“我就怕你又要闹情绪,这回不派你去就是为了保存实力,个个都上前线,大后方的工作谁人来做?”卓阳说:“我并没意见,老早消化掉啦!”他向莫主编要求过要上前线,且并没有和母亲及归云提起过。莫主编思索着,说:“沙飞的确赞赏过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线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不但需要胆量,还需要经验。”“您是说我经验不足?”莫主编点头:“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在前线,拍照片,冲印,撰稿都会成为极艰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脚,还要具备军事知识,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战地记者。”
卓阳愤然:“我都是可以学的,而且您说过那边缺少的是摄影记者。”“卓阳,你有孤寡老母在堂,还有一位刚刚谈了不久的女朋友。”卓阳偃旗息鼓了。这才是问题。“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来做,鼓励民众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念,是中国新闻人的职责。”卓阳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编说项:“我可以托蒙娜将我妈送去美国,归云,归云也会理解我的。我们年轻,都能捱。谢团长说过,胜利最终属于我们,要捱的不过这三五年,届时我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团聚。”莫主编还是不允,最后终于说:“你是老卓家里的单传,我得为老卓保下这点血脉。”
卓阳没想到莫主编拒绝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闷气,莫主编不欲和他多争执,也回避着他的问题。莫太太已经站到众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嗓音没有周璇那样腻,声音更高阔疏直,很是气概。至最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莫主编坐到了卓阳身边,道:“我知道你气量不会那么小,你爸爸都夸过你大有侠风。那年淞沪战役,你在枪林弹雨下一路照片拍过去,一路平民救过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晓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迹之后,眉眼笑成什么样子!”卓阳听了难过,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头头等样的。”“大了,能懂这些就好。其实你该考虑去重庆或昆明继续念书,把你妈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阳摇头:“新闻人如何传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选择了,我就不会退。”莫主编也摇头:“拘正为人的老卓生了一个狂傲不羁的儿子。“他想,这真是一匹小烈马,要甩开缰绳,撒腿飞奔。他自认是伯乐,点拨过这匹小烈马,但真的不舍得放他去疆场。他只好说:“沙飞要办画报,会刊一些抗战漫画,你正有这长技,该把孤岛的情形画出来,刊给前线战士看。”卓阳撇嘴:“您在打发我。”又问,“您去了前线,莫太太谁来照顾?”
莫主编不答,半晌,才说:“有得有失,顾此失彼,择大者而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阳转头,正是归云,他走过去迎她。“我也来送行!”归云手里提了东西,有老大房的爆鱼头、有冠生园的糕点、还有小绍兴的三黄鸡,拎得扑扑满。卓阳没见过那三黄鸡,问:“你们做的新产品?”归云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铺子做的,他们做鸡粥,不过三黄鸡的味道也不错,我也学习着呢!”卓阳把大堆的食物拿了进去,众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啬大夸归云的。归云倒也落落大方同他们逗趣,几个青年到处找老酒要狂欢,报社里一时没有,莫主编就拿了钞票出来唤卓阳并三个记者一同去买。卓阳早拉了归云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钱。归云同那三个记者都是混个眼熟,年纪都比卓阳大,一个姓甄,一个姓齐,一个姓关,卓阳戏称他们做“真奇怪”三人组,都是爱说话的,一路上喋喋不休。小甄说:“只希望是轮值,过得一年,让我去晋察冀替莫老师。”“在后方总是等等等,很憋气。其实我也想上前线,既能打鬼子也能写稿子,一举两得。”小齐也说。小关就笑小齐:“你这副手拿的住枪吗?我看有点玄!前线可是要用重机枪!”
互相取笑一阵,小甄对归云说:“我们这里枪法最好的是卓阳,可是毙过鬼子的。”
卓阳立马就使了眼色,小甄明白,又见归云仿佛不上心的样子。其实归云早已听在耳内,只表面装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颤了下,紧紧捏住了卓阳的手。他口口声声要她什么事都同他讲,可自己总留着许多事情并不同她讲。心里起了酸,还伴着委屈。她一开小差,就顾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汉子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