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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自家展风还是孑然一身,挂着前途惘然的归凤。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双泪眼只看着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庆姑来了精神,合计下日子,将卓阳和归云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讨个吉彩。展风更是积极承办了归云新房的翻新,找来昔日在王老板工厂认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队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将婚筵订到了国际饭店,她说:“卓家娶媳妇虽不是大手笔,可也不能丢了场面,毕竟只有这一次。”卓阳嫌弃事情繁琐,就由着母亲和归云筹措,唯一的贡献也就只有写请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请亲朋,林林总总几十号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单愣了一下,问归云:“展风请了向抒磊?”
归云道:“是啊,他和向先生关系不错。”卓阳又看了看请柬,神色古怪。归云看出来,还来不及追问,他又突然问她:“那天早上妈妈找你说了什么?”“并没有说什么。”归云要转身,被卓阳扳了过来:“真的?”归云就信口胡诌:“她问咱们什么有什么打算?譬如对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么样子?”卓阳嘴角一斜,坏坏笑起来,蹲下来就把面颊贴在她的小腹上,戏谑:“哦,宝宝,说不定已经在里面了。”归云大羞,猛将他推开,埋头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阳却一本正经,认真玩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们在讨论家庭大事。”
归云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说些臊住自己的话。卓阳抱着她深深叹气:“还是等我回来再要宝宝吧!你一个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怀里。“你说过的,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不过几年功夫。咱们都能等,坚持到最后。”
彼此拥抱。卓阳悄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只翡翠戒指。归云莫名感动:“你——”“妈妈说传女不传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阳唉声叹气。归云眼中一热,握住那戒指,一时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悦冲淡不远的离愁,幽幽地说:“卓阳,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早让自己置身那么危险的境地。”
卓阳真的叹气了:“我真是不能瞒你什么。杜归云,卓阳的一切就是杜归云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险。”这次是归云执起他的手:“卓阳,你给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这个名称之于我而言太珍贵,我要好好保有这个名称,更要承担你承担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兰长得茂盛,她偷偷在树荫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亲吻他。
云冉冉,树葱葱,挡不住半米热烈的阳光。归云将喜字的红帖子,一张一张喜悦地寄出去,最后留了三张,是给小蝶、归凤和雁飞的。
她亲自先送了请柬给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问:“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归云自是满口应她。倒是庆姑并不答应,忌讳小蝶身上的病并不太好,又是脏病。只归云不管,特地请了顶好的化妆师傅给小蝶定妆,还在静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为小蝶定做了时兴的小洋装。小蝶装扮起来,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仿佛也轻了不少。归云又去宝蝉戏院找归凤,这回往正门走,归凤面容沉定地出来见她。她拿着请柬,百感交集,找了借口出来,请归云去功德林吃素菜。归云问:“怎么吃素?”归凤温和笑道:“净身。”归云看着归凤,归凤更沉静了,眉目愈发疏淡,多了一层无奈的又蓬勃的清透。
在功德林坐下的时候,归云看到归凤手上写着杜班主死祭的展风的平安腕带,她不露痕迹扫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条。它们都来自于雁飞。“张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说是要抵销儿孙的孽障。”归凤也常吃素,很熟络地点了素鲍片、素蟹粉、松鼠鱼、素面筋和素菜包。“我是抵销我的孽障。”归云说:“你没有错。”菜陆续上来,鲍片蟹粉,卖相精致,完整盛装在盆内。归凤说:“你瞧,佛祖眷顾了,连廉价的素材都能这么体面。”她抚着手腕上的腕带,“归云,你修成正果了。”“不,归凤,我们一起努力。”“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归云无语,两人吃了两口菜,忽忽有两位太太走近,窃窃私语偷偷看归凤。
“怕是你的戏迷。”归云道。归凤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们笑了一笑。那两位太太戏迷走近过来,一人道:“烦您给咱们签个名。”一手备好了绣花手绢和钢笔,颇郑重的。归凤签得很仔细,不知何时也练习过自己的签名,字迹极工整娟秀。太太戏迷很开心,直道:“来小姐真亲和。”欢喜地走了。归云也开心:“你现在很红。”“其实方进山在唱戏上并没有亏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这个苦命的人。”归凤默声祝祷,神色安然。“展风和你说了他要上前线罢?”“我等他。”归凤点头,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不在乎在多等几年。他若死在前线,我也跟着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归云一震,竟生共鸣。“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坏的,我都经历过,如今还能这般,已是万般侥幸。”归凤指着满桌的素菜,“这样轻贱的东西能上得这样体面,什么都够了。我知足了。展风他有心,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够了。”兜兜转转的姻缘牵扯,最后还是在这个乱世成全了一对她和他。归凤仍不争,只是捡起了留给她的幸福,不再计较,不再挣扎。所以她快乐。所有的平和写在脸上,是过度疲惫之后的松快。满足不过那一点点,却要牺牲那样多。归云觉着有种钝痛在心底蔓延。拆开松鼠鱼的金贵的皮,不过是一层惨薄的豆腐衣,那里面的鱼肉是光鲜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动。零落成泥,那么脆弱。雁飞是亲自来拿了请柬,还带了她特意备好的礼物。“做了好久,昨日才从那家洋裁店拿出来。我就知道你顶没创意,压根没有想好该穿什么。”
礼物在她的手里抖开,白色软缎镶蕾丝的半袖长旗袍,绣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着开放。绉纱的裹头披纱,织了大朵盛开的兰花。白得如梦如幻。归云看呆了,捧在手里欢喜得不自禁。“我自己的设计,整个上海滩只有这一件,我同那苏北裁缝说了,不准按这样子卖给旁的人。”
归云抱住婚纱旗袍,说:“你把我变作公主了。”雁飞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归云比划:“这样的旗袍和头纱,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盘头才好看。”雁飞也觉得对,就说:“那倒是的。来,试试妆。”她亲自给归云上了新娘的妆。更衣、匀粉、绘形、上妆。雁飞的手法是极熟练的,她清楚归云的美,那样鲜明的五官,根本不需要浓妆,只要淡扫娥眉,就美出了形。然后梳头。她挽起归云的青丝收紧,编结,盘起。“小时候你也给我梳头。”归云全心全意仰仗雁飞。雁飞微笑,这样一天,扣好了她的发尾,再妥贴地将头纱小心戴上她的辫际。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嫁衣剪剪琼肌嫩,玉容风韵,缱倦风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苹果脸,恍如是一夜之间变成这巧倩含娇俊的新嫁娘。她的眼,蓦地热泪盈上来,马上用指头印掉:“真好,归云,真的好!”
归云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白光只一闪。卓阳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可这傻子还知道拍照。“被新郎倌看到啦!这下可没了新意!”雁飞笑着说。归云扭捏,被雁飞推进卓阳的怀里。“我把她打了包给你,往后一辈子,都须教她像现在这刻光鲜亮丽!”卓阳的眼闪闪生辉,他牵起归云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中:“千山万水,此心无悔。”他被她一双剪剪秋水望着,又展眉笑:“我们找时间去拍结婚照。”雁飞也笑着建议:“去王开最好。”卓阳说:“那当然了。”他早约好了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带了归云去拍结婚照。结果到了王开照相馆,归云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艺还真是那里资深师傅调教出来的。只暗叹,卓阳端的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交得,什么样的路子都通得。“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归云细声嘀咕,“你条条路都通,步步路都计算好。就像当初请我吃馄饨,你可料准我不会拒绝?”卓阳正经点头:“我不接受失败。”又一本正经道,“除了被你抢先度了我们的新婚夜。”
归云早不管他的瞎三话四,巧笑倩兮,不失态,将布景画册塞进卓阳的怀里:“这回让你抢先挑布景。”便提了婚纱旗袍进更衣室换服饰。待出来的时刻,卓阳已经挑选完毕,也换了一身西装,西装是新做的,他穿得一树清风,人自傲然,风采烁烁。是怎样的春风得意一少年?照相师傅正说:“怎挑这个?素了些。作为婚照背景,色调并不佳。”“就这样挺好,我看好那气魄。”卓阳拉了归云的手走到布景前,那拉下来的半块幔幕,青山隐隐,绿水天际流,真的是千山万水。归云的心隐隐一震,但听卓阳的,并不发表意见,同他摆一个相扶相依的姿势。
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山水之间,惟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她喃喃对卓阳说:“我们有一辈子了。”“是,一辈子。”归云想,她只想她的一辈子能永远定格在这个瞬间。庆姑待归云婚期临近,方生了无数的依依之情,她将展风为归云置办的嫁妆摆放好,又订了上好的莲子和百合,准备在归云婚礼当日亲制甜羹。她还絮叨,不满意雁飞送的白婚纱旗袍:“现在的人怎地成亲要穿白色?多不吉利!”“这叫摩登,现在上海流行洋派的婚纱。”小蝶娘道。庆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讳小蝶的病,她觉着这场婚礼总有诸多令自己无法满意的地方。最后一夜,归云为她蓖头,只听她将从小的事情再件件数说出来,终了叹气:“当年展风的爹说过我家未必能最后留住你,也真是没有说错。”归云着手轻巧,从不会拉疼庆姑的头发。她看见手里的束束发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过。
庆姑终于像母亲一样叮嘱:“你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顾。我看卓家少爷性子野,同展风不相上下,往后多半不着家,你担的会更多。”归云点头,抱着庆姑狠狠哭了一场。一场之后,就是佳期。虽然完美,但是也有遗憾。雁飞避讳着庆姑,不能一早伴她到晚,只说直接去国际饭店的酒席。
但小蝶精神格外好,人也容光焕发了,对陆明也理睬了,陆明闷愁一扫而空,紧紧跟着小蝶,不肯多离半步。归凤也赶了大早来,带了旧日交好的戏班子师姐妹张声势。她打扮得鲜艳明媚,在庆姑前行了礼。庆姑拉着归凤的手询问了好长时间。归云暗忖,也许庆姑心底是允了展风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悦。
直喜到眉梢上。新郎倌带了兄弟团来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伙计邻居不少,许是在这些动荡的年月里头一回办喜事,这边堵着,那边推搡,都闹腾喧叫得过了头。到头费了卓阳不少红包,还不让他接人。最后卓阳急了,猛推开堵在闺房门边的戏班子师姐妹,大步流星跨进去,打横抱起归云来。
归云不料他这般霸道地就冲进来,张目结舌。卓阳头一扬:“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挡着我!”庆姑喜喜庆庆地穿了大红对襟旗袍,俨然岳母的架势,端了莲子百合银耳羹进来劝:“好了好了,孩子们别闹过了吉时。”她慈蔼又威严地受了新人的礼,又见着他们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礼。在归云步出杜家门槛的时候,她的慈母泪终于下来了。归云也依依不舍。卓阳牵紧她的手:“我们回家。”她笑着对他点头。再到卓家,先给卓汉书的灵位行礼。归云深深敬重杜卓两家已逝的父亲,直叩了九下头。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阳的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欢喜。”又对卓阳说,“从今日起,你已为人夫,日后也会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为,凡事多想想家里。”“我明白。”复又牵了手,打着红伞,由亲朋好友簇拥着去国际饭店。雁飞已经到了饭店,独自一人笼着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卓阳知道雁飞和归云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递到雁飞面前。
雁飞瞅着他笑:“很好。连妻子的朋友都照顾到,我很放心把她交托给你。”
卓阳认真且诚恳:“归云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雁飞说:“我们打小就认得,那时候无依无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后来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讨过饭。实在饿的慌的时候,我们跑去偷路边馒头铺子的生煎。后来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个劲求恳。人家见她可怜又可爱,就又多送了几个给她。”卓阳的眉眼动容,他说:“我不会再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相信你。”雁飞站起身,迎接走来的归云。“小雁我们去拍照。”归云拽着她就走,雁飞只得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