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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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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涩,儿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该为国该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说:“你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妈妈也只好学岳母,对你只说四个字——精忠报国。”一说,眼就湿了。归云却并不过问他的工作细节,只是见他经常晚归,到家后饭也顾不上吃,倒头沾床就睡,有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归云就会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灯下织毛衣缝布鞋。
时常是卓阳一觉醒来,归云还在灯下缝补或者练字。他就会悄悄站在她身后,看她做事写字,冷不防会吻她的脖颈吓她一吓。归云总会被吓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暂时忘却一切。
然后,卓阳会如实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今天把原先报社里几台运作良好的印刷机器偷偷运走送去那里,躲过了小鬼子的防线走的水路,想他们也不咋地。今天相帮旁的报社记者一道又见了达人杜先生,他倒还愿意再做一些捐助。”
归云浅嗔薄颦:“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妈妈说你这张嘴连树上的鸟都能哄下来。”
“这位杜先生在大节面前还是让人钦佩的。”他却不是钦佩的神色,有着满腔的心事。
归云拂他的眉心。“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阳抓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归云的心紧了紧。卓阳也拉开了大衣橱的抽屉,那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只抽屉,由他自己打理,归云并不干预。所以,她没有想到他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手枪来。“这只手枪是救小蝶的时候从日本兵那抢来的。”“你想干什么?”她瞪住那只枪。“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关系,从两个包打听那里得来一些讯息。投弹的那个流氓原是方进山管的车行的黄包车夫。”“方进山已经被向先生打死了。”归云道。“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进山生前对他言听计从。他最近得了势,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风得意,爸爸和万字斋老板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卓阳道。“所以你想——”归云不安。他又吻了吻她的鬓发,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归云不再说话。卓阳坐下来,就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很熟练地划火点燃,猛吸了两口,忽醒觉尴尬似看归云。归云转身从客厅里找出烟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卓阳摇摇头,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来作客,说要敲我的竹杠。”
归云看着燃了小半截的烟折损在烟灰缸里,便捡起来,拿过洋火盒子又划火点燃,递给卓阳,说:“那就让他们敲,我会准备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们。”“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阳迟迟不接她手里的烟,淘气地对她一笑:“不要烟,这样就好。”说罢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她手里的烟,再次被摁灭在烟灰缸里。她从他的发隙间看到那把枪,他是用过枪的,小蝶和她说过,他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杀了鬼子兵。但她听了心悸,此时听了也心悸。卓阳拿起了枪:“一切的罪恶本该由法庭裁判,但是现在没有还我们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着归云的手,“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瞒你。”“你一个人做太危险。”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间留着淡淡的烟草香,她该讨厌烟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让她深深眷恋,“但我感谢你的一言九鼎,你说了不瞒我就不瞒,我也知道今后你做的事都会陷你到危险境地,我只好说,你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妈妈,为我们保重。”
卓阳的眼湿润了,浓眉仍扬着:“我始终相信我的每次选择,但你选择了我,却要担惊受怕。”
“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她钻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于是,心也安定了。卓阳拉住归云的手,说:“来,我们写大字。”两人趁着夜色,在玉兰树下点了一盏烛灯,归云为他裁纸磨墨,又添来了家里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阳轻轻抿一口,端的是红袖添香。她知他心意,他喜好。卓阳先挥了毫,是父亲的姿态,写出的是缠绵。“一生一代一双人。”归云唱过这样的词儿,她懂,从卓阳的身后抱住了他。他抓过她的手,他要他们一起写。她也懂,与他并肩,垂首,顿笔。雪白的宣纸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浑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线似水,曲线是山。归云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阳的手带着。一气呵成。归云不认得这草书,问他:“你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但是你不准笑话我。”
卓阳在她耳鬓呵气。“顶简单的六个字。”归云拿起宣纸再认真看。他已经低低说了:“卓阳爱杜归云。”瞬间,眼泪滑落,将那纸上墨迹淡开。归云胡乱抹着泪,哽咽笑着怪他:“别写这些不正经的,你得写正正经经的。”卓阳听她的话,在桌前撑了会身子,闭目,再张目。提笔落地,神情专注,似是酒醒了,也似还在薄醉着。他这次写的字,归云认了出来。无愧书汉魂他没有抬头看自己父亲的书匾,但是已经模仿得一点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轻的气势,更磅礴,更一往无前,更直冲九重天。归云上前,握住那纸。“好,很好。”她仰首看他,冲他灿烂笑道,“现在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样只给雁飞看。“一天天好像等待命运判决,我觉得勇气在流失。”雁飞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来。”归云拼命摇头:“这样他会怨恨我一辈子。我嫁他,原本就带着这个承诺。”
雁飞叹息:“大城市里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里一片穷山恶水,前有敌寇,后面补给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潜了回来。”归云说:“他只会往前冲。”往前冲是什么?她看到过闸北的废墟和虹口的狼烟。如同在走钢丝,一个不稳,是性命攸关的事。雁飞见她气色不稳,安慰:“也不能往坏处想,如果捱到胜利,不但合家团圆,还能功成名就。”归云摇头:“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团圆。”雁飞拥抱她:“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不怕,真的别去怕。”归云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后再工作,她埋首算账,剥打算盘珠子的速度愈来愈快。裴向阳总跟着雁飞,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趴着写功课,雁飞为他摇着扇子赶蚊子,再望望归云,叹气:“你都要成老黄牛了。”归云不抬头:“世道艰难,我须努力。”“从来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难。”归云抬起头:“这年月,从来只能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恐怕这样我们才能熬下去,活过来。”雁飞叹了下:“卓记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她把话岔开了,伸出自己的青葱玉指,对归云说,“我是益发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养她?”归云果然抬头,说:“自然是有我的。”雁飞竖竖眉毛做怪脸:“我还真没想过日后的路怎么走,只盼着这个孩子,可老实说却真没光明大道开给她。”她想了下,“干脆我入干股给你算了,当我给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归云的意思:“我欢迎之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你帮衬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飞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气,先对你这里提些意见。”便真提了许多建议,让归云又生了些经营的主意。归云有了念头,心里的愁就淡了些,雁飞的心,也放下了些。当归云疏朗的笑越来越少,雁飞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着割舍的痛,她竟肯从心头割舍,放了自己爱的人走。如果换作她,不放,坚决不放。然,雁飞转念,不放又怎样?郎心磐石,坚不肯转移,该走的还是要走。
归云到底比她幸运,也比她坚强。雁飞在饭庄的雅间恍惚睡去,归云找了毯子给她盖上,带了裴向阳到外间,自己也轻了手脚做事。雁飞睡得恍惚了。正值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坠地的声响,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抚摸了她的发。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问:“你走的时候真的不后悔?”他轻轻答:“我不能后悔。”“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狠?周老爷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岁。”
“很好的纪念不是吗?”雁飞睁了眼睛,坐直了。向抒磊只是望着她,回忆当年。她睡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那时候她趁着在灶庇间生火的空闲偷偷睡觉,锅灶的黑灰睡到脸上去,醒来像只花猫。
他不常笑,不愿笑,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却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她眼里的他,俊俏一如当年。一个男子,怎能如斯俊美?那时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这层纸,他极力回避。可终于她看见他狰狞的一面。当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厢房的门,却见他好好一个人蜷缩着抽大烟。她去争夺他的烟枪,再然后看到他的伤。让他继续抽?不不不。她不让他抽,毁了他的烟枪,坚决要他戒。“我早说过,你带我走,是带我脱离苦海,日后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却说在我身边意志不坚定。”她记恨他走时的速战速决,抽刀斩乱麻,谁也不比他干脆。让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厢情愿表错情,任性妄为。以后种种,是命运惩罚她,也是她自己惩罚自己,存心堕落到底,豁出去给他看。从此心中没有光明。他毁了她的情意,还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我后来做过雏妓,再后来做了舞女,现在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这就是被你抛弃后的人生。”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辈子,好好生活。”她嘴角噙住冷笑:“杀人者终偿命,欠债者须还钱。谁都逃不了自己的债。”
“对。”他微微笑一笑,“该还的总要还。”雁飞眼波渺茫,无所适从。几番相遇,他越来越坦然相待。初时有激动,她看得出来,如今激动荡涤到深处,连条波隙都没了。人情世故,她仍稍逊他一筹,虽然这些年她恶补,一如当年恶补文化。始终追不上。似幻似虚,得失原来多么可笑!雁飞再度伏趴下来,只想好好睡觉。耳听得他走了出去,和归云展风告别。又不由想,他来干什么?就算天空深到一丝裂痕都看不到,心头的裂痕都永世难补。向抒磊习惯黑到无云无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这样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亲柔弱的背脊上,母亲勉励快步前行。
“妈,我疼!”他无意识呻吟,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无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时死去,再不用受肉体的折磨。他的母亲不准。“忍!有口气必得忍。报仇雪恨,但凭这口气。”天色阴暗了,东北的天气寒冷,冰凉的雪末子都能覆盖这对逃亡的母子。周遭没有声响,万籁俱寂,母子两人相依相靠,要寻找光明。向抒磊终于忍得痛,一口气撑住了,他活过来,从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报仇雪恨。
不会有其他,生命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前。“向抒磊。”又是吴枫露。他望望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吴枫露脸上不是没有幽怨:“明天剧团开跋,你当真不跟着走?”他笑笑:“不走。”她和小雁一样执着,一样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动。吴枫露也笑笑:“离开上海以后,我发誓要找一个能回应我的男人结婚。”
“你早该这样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六道轮回,人早该抛弃以往,迎来新生。总有人还会有新生。“让我亲亲你。”吴枫露说,眼睛发亮,近乎逼视恳求。她喜欢他有多久?一年多两年了吧!夜色让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向抒磊摇头:“你应该保留给你未来的丈夫。”吴枫露失望了,她作抱怨:“我以为夜晚能改变一切,谁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你。”一年多还是两年?她的热情耗尽,一切都将结束。向抒磊开门,吴枫露离开。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会比较容易获得新生。屋中本无常物,桌上一张镇纸压着的镇纸苍白触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纸,上面是他的新任务。他想了片刻,提起钢笔写信。“人手紧缺,既无爆破队辅助,又无爆破经验及充足弹药,对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任务无十足信心,请求支援。”停笔,思索片刻,又写,“自王启德就义,本组严重受挫,无论人员还是器械,均已无法胜任愈加繁重的公务,望能增补供给。”“增补供给?”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声。
他再捻起那页白纸,上面黑字分明:“本部获悉最近将有作暗杀用军火枪械存于杨浦某中转仓库,鉴于你对该仓库勘察数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将爆破任务交于你组,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向抒磊再度冷笑。他以“维护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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