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是。”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我,一定会。”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窒,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家里存着的那些法币差不多大部分兑换成金条了,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我估计不太会像南京那样,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何时他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肖似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当然是不会留情的。”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卓阳握紧了她们的手,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卓太太愁肠百结:“我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归云站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归云开了腔:“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才说一半,庆姑推了门进来,三人皆都噤口,展风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声“妈”。庆姑本在外面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她虽迂梗,但并不傻,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何老师高声喝道:“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小陈懒洋洋地说。
何老师立刻愤慨了:“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向归云等人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又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卓阳表情凝重,向归云同展风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是特务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咱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庆姑听得心头乱跳,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归云把报纸拿来,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竟然是雁飞,她竟会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飞已经看到了,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我要去北站。”“不准!”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展风听出卓阳的意思,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扶雁飞上了前一辆,自己坐到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转过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狱。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还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
她也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曾经在除夕抱紧过她,他说:“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她记得她送过一把水果刀给这个少年:“我见你看了这把刀好久,我想这把小刀随身带着削生梨会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里,拳着他的手指头要他握紧。她对这个少年说:“向抒磊,我喜欢你。”他说过:“上海不是我的故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