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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
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他逃不掉了。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发达。但是没想到如今的因果。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只能就此罢了。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展风!”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有劳。”卓阳道。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导“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导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那边厢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他没说完,归凤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
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来。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燃香,祷告。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她倔强地使劲地拎住。“我来送你。”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
作最后的缠绵。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来,好好再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归云不追,但是不哭很难。千万不舍,泪便滚滚奔流。天地那么大,她的丈夫将远离。
卓阳渐渐远了,看到流泪的她,又挥手大叫:“记住,别哭,别留伤口。我会小心,我会保重,我会常写信。”归云开了哭腔:“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车愈开愈快,他的眉目远了,人也远成一个点。弯曲绵延升向远方的铁轨,送走了离人。这一去,关山迢迢,生死难卜。归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丢了一半,随了他去。留下一半魂,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归期。
三五 一季萧瑟秋风起
归云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道:“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你放心吧,我会带好的。”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向雁飞。雁飞笑道:“以后要烦杜妈妈了。”庆姑向归云点点头,叹气,忽流了泪:“归凤回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庆姑拉住了归凤的手,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
“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那你呢?”归云直问。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所以?”“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 “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归云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千把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见归云欲说,又抢道:“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飞搂住她的双肩。“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可你要离我远去!我却无法阻止。”“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会走远。小时候你就说过,如果你死了就变成小鬼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也一样。”雁飞说,“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依然是我。”归云的泪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们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我却阻止不了。”
“这是你的体贴。”“我真恨我的体贴。”雁飞为她擦干泪:“你看老人多好,有个新生命就有希望。”归云捏住雁飞的膀子,捏得她几乎生了疼:“你还有没有希望?”雁飞只是说:“你是知道我的。”雁飞从杜家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江江。庆姑倒是颇舍不得,直不断嘱咐:“外头风大雨急,攒够了钱要及时脱身,万万不要再留恋江湖。”像是母亲交代女儿。雁飞则笑道:“多谢杜妈妈解我的后顾之忧,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来报。”
“我很欢喜江江的。”庆姑抱起了江江来送雁飞。雁飞香一香江江的面庞,小小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唇红齿白。她流连着雁飞的吻,雁飞狠心远离,她就“哇哇”大哭起来。庆姑少不得抱着哄一阵。雁飞强装听不见,她握住归云的手:“从此你挑你的担子,我有我的任务。我们都要做得最好。”“雁飞,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来。”雁飞不忘裴向阳:“小向阳也要托付你了。”“我婆婆愿意带他,往后就住霞飞坊,你放心。”但是归云放不了心,她的焦虑和忧心拗不过雁飞的决绝,只得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离去。
再迎向归来的归凤。归凤和雁飞在门口打了一个招呼,擦肩而过,只是雁飞不回头直往前走,归凤却停驻脚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你不留她?”她问归云。“从来没有谁能留住小雁。”归云说。庆姑已经站在家门口抱着江江迎接她们。“快快回来,外头越来越乱,让他们男人去搞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归云云开雾散般起了一朵微笑。这个家,散了聚,聚了又离,维持至今,仍算安稳,已是万幸。归凤和庆姑都算经历了各样悲欢离合的苦楚,如今都这般想得开,一切困难又能算什么?归云的酸苦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开始她的人生。她去医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迹象,话都说不动,只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在这世间留恋的亲人。归云在她耳边絮絮说着话,回忆往昔,其实世道艰苦,往昔的快乐时光并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忆,才会觉得珍贵。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莹的泪。归云没有把自己的泪给她看。陆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归云已放了他的假,他就这样日夜守着小蝶。他问归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不是真的化蝶了?”归云说:“不,以前班主说过,真正的祝英台安稳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这样倒好了。”陆明喃喃。“小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我也不想——”归云想,他是那么爱她。在这样飘零乱世,愈加地爱,用了生命去爱。归云回到店里。老范正同两个伙计往独轮车上装货。他指挥妥当,对归云说:“最近总有饭馆来咱们这批量进馅料坯子,可忙坏了我。”“饭馆?”归云问他。“都是几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错,所以进的量也大。我同菜贩子讲了价,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这些赚头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帮他们做这些坯子馅料,店里有的生意却真是应付不来了。”
归云立刻给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内疚:“让您多劳了。”老范推让:“小卓太太,你老客气就是你的不对了。”归云笑:“是应该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细问了这情形。原来时下局势不稳,大饭店里的厨师辞工回家乡逃去后方的多,厨房人手总紧张,许多费人手的东西来不及做,就来同“老范饭庄”这样做半成品的铺子进货。老范计算了下,道:“店里固然赶这笔单子加了点来做,费了工人费,最后倒是也没亏,还比前几月小赚了一笔。”归云听得很上心,心里起了些念头,当下就跟着老范一起去送了货,并认得了饭店的主事。
她在言语间问得很仔细,主事的也看出门道,暗示:“如果有专门的人给我们做这些,那是再好没有,店里的确缺人的很。但我们是老字号,可不能砸招牌的。”回家路上,归云对老范说:“是不是该出点钱打通这个关节做长久生意?”
老范赞同:“我也听出这么点意思来。”两人一合计,均觉得可行,不过次日就为那主事的送了些礼品,便顺利和饭店签了长约。如此一来,又签了两家饭店做点心坯子和馅料的长期供应。老范又同归云一起在新雅粤菜馆请了几个常常合作的菜贩子吃饭,便把优惠价格也讲定了。老范很是佩服归云的眼光,但又担心:“店里怎么办?”归云早想好了,说:“如今堂吃未必稳定了,咱们将厨房扩大,专心做好半成品。店堂减小面积,省一些服务的人工。”老范点点头,但问:“一半加工一半营业,这样好吗?”“我还是想留着堂吃的生意。”归云轻轻说。她不想就此关店专做加工的营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阳留下的菜单,思念就来得无尽而汹涌。这店也是卓阳留给她的,她想要支撑一个圆满,等他回来。但日子总是这样艰难,就算是繁华的霞飞路附近,仍有朱门外的穷困而无依的人们在彷徨。在归云这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廉价的食物。归云想,还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满足。蒙娜常常会来小憩,有时还带了朋友来。她最新办公的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