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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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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很满足。蒙娜常常会来小憩,有时还带了朋友来。她最新办公的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送去点心,友谊日深,归云愿意做仍在斗争着的他们的驿站。蒙娜一来就咋咋呼呼叫:“饿死我了,我要热乎乎的小馄饨。”归云先为蒙娜冲调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带点西式习惯的,归云跟着卓太太也学会做一些西式饮料和点心,也会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准备好这份心意。蒙娜狼吞虎咽地吃,边同归云聊天:“我的兄长调回国了。”归云递了帕子给她擦嘴:“你也该回去的,这里太不安全了。”蒙娜摇摇头:“这里有我的工作,我不放弃。”归云想,其实她同卓阳,还是很相像的。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归云亲吻告别。她喜欢归云,就和她亲吻,这个中国女子身上有种她所没有遇到过的恬静气质。所以阳才会爱她。她想。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蒙娜来到迈尔西爱路上的一栋花园洋房,这栋洋房原本属于棉纺大亨王启德,如今被他的儿子低价拍卖给了沪上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她亲自参加过那次拍卖会,拍卖父亲遗产的不肖子还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没有落魄像,将祖业卖得心安理得。同去的中国记者说:“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富不过三代,老子积累的那点资本都被儿子顷刻间败光。”蒙娜说:“如没有足够金钱度日,变卖了家产又如何?我国通常可申请破产。”
她和中国记者的意见不统一,她想她并不了解中国人,她一直努力尝试去多多了解中国人。
如今再来这间洋房,同样是参加拍卖会。这里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欢收集紫砂茶壶。蒙娜在城隍庙买过一把赝品,后来被卓阳辨别出,她便在一次采访中,寻到这位行家,自他那里学到不少中国紫砂茶壶的门道。
但是今天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难处,他对与会的同行同好和关系要好的记者说:“我已递出辞呈,本行已被日资入股,本人必是不会为日寇提供服务。只是敌寇狡诈,诱使我胞弟在证券上跌了大跟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传的大亨壶作抵。可此乃国宝,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对方却咄咄逼人,无壶可抵也得有万金。万般无奈,唯有出此拍卖之下策。”又是一个败家子。只是这个败家子尚有德行,现场痛陈了自己的罪过,向父兄请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卖家中藏品,举家外迁避祸。蒙娜学会了跟着周围的中国人一起摇头,她想中国人总想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国人,一人犯错一人当,何须拖着一家大小跟着受罪?她怅然地跟着众人看大厅里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壶周围围的人最多,蒙娜也挤进去看。她从行家那里学会一些辨识珍品的法门,看这把壶器形雄健,线条大气磅礴,壶色如古金铁,形态极庄严又极生动,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这样的壶无一丝接缝,浑然天成。她赞叹中国人的巧夺天工。蒙娜走近些,听见身边正有一男一女谈论这把壶。“梁生可要拍下这把壶?”“哪里敢拍,此壶是制壶大师邵大亨的的顶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国宝,何经理也不过拿出来给我等一观。他毕竟还是舍不得舍弃国宝的。”“原来制壶的师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气,想必人也是上品。”“你倒看得准,相传这位大师脾性最是古怪,技艺也绝对高超。曾有苏州某巡抚绞尽脑汁觅他一壶,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盘献茶时不小心摔碎。巡抚大怒,把侍女吊起来鞭笞一顿。恰好邵大亨闻了缘由,摆出十六把精心自制的大亨壶叫巡抚过来看。邵大亨说,只要巡抚宽恕侍女,就让他从十六把壶中随意挑一把送给他。巡抚自然求之不得,便放过了侍女。巡抚一走,劭大亨就将剩下的十五把壶统统砸碎,怒道:‘为了我的壶,竟有人玩物丧命,再不做壶了’。”
那提问的声音问出和蒙娜心底一样的问题。“那侍女呢?”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是也佳话,那侍女后来嫁给了邵大亨。”那把声音便道:“十五把壶摔得倒是很值。”蒙娜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唤了声:“雁——”声音的主人转身过来:“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来着,你也来凑热闹?”
正是雁飞。雁飞很高兴见到她,她也很高兴见到雁飞。两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拥抱了一下。
“日本人无孔不入。”“中国人自有对策。”“他们连茶壶都要抢。”蒙娜指指那把倾倒众生的“大亨壶”。“中国的宝贝太多了,一把茶壶都值钱。”雁飞细眉一挑。蒙娜发觉她变了。她穿了艳色的旗袍,化了精致的浓妆,及肩的发烫成了流行的西洋卷。
“你像女明星了。”“谁说我不是呢?”雁飞的细眉又一挑。蒙娜端详,这双眉毛画的跟阮玲玉一样的圆滑纤细,说不尽的风情无限。
雁飞别过自己的客人,牵了蒙娜的手:“来,我请你去国际饭店二十四楼屋顶花园吃西饼。”
蒙娜很乐意,和雁飞相携走出洋房。花园里停了若干辆小汽车,都是客人们的,黑压压排得整齐。她们走到门外又来一辆,黑色的弧线,驶得飞快。在大铁门口戛然而止,走下来两个人。雁飞和蒙娜都微微愣了。来人朝雁飞一招呼。“谢小姐。”蒙娜认出其中一个,是这栋花园洋房的旧主人,卖了这栋洋房的王少全王小开。她十分讶异。
雁飞只颔首,便拉着蒙娜走了。路过另一人,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去,若有似无,似笑非笑。就那么一阵,明明是快入冬的时节,来人却如沐春风。不,是香风。雁飞用了巴黎最时兴的香水,浓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魅惑的气味。
王少全问:“可是大佐熟人?”那人答:“不错。”王少全说:“也是我父亲的旧识。”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那个美国美人也很诱人。”王少全恭敬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蒙娜也看清楚他们坐过的车。“呵!是三菱。现在爱国的中国人都不用日本车吧!”“中国人现在开福特,好歹也要爱国。”“算是促进我国汽车业。”她侧头一想,“那老的面熟。”雁飞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军队里的高级军官。”“啊?”蒙娜恍悟,“王老板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认贼作父的戏码永不落时。”雁飞招了黄包车,蒙娜说:“日军的坦克和轰炸机部分组件出自三菱,异常坚固耐用。”
“长城也坚固耐用。”雁飞一脚踏上了黄包车,将蒙娜也拉了上来,“不谈了,赶快走吧!”
蒙娜是觉得这个女子有些不一样了。她跟着雁飞到了国际饭店的屋顶花园。
斜阳的红染尽西边的云,云下有林落的伞,遮着阳,也遮着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处的植物也显赫,在秋风下丝毫不显退色,还葱郁着。也可能是常绿的植物,也养的好。
“冬天也就这时段可还能在这边喝下午茶。”雁飞很惬意地用银勺将一小块草莓攀司送入口中。
蒙娜极目远眺,这样的高度能看清楚这边的三四条马路和石库门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这上海总是如此热闹。她不解雁飞,但想劝解,呷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说:“我有办法送你和你女儿去美国,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
“她现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里,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国,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
“我有朋友——”“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蒙娜听说她有故事,闭嘴倾听。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我也在那里住过,确实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
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什么。“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
“女孩去灶披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雁飞点头。“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了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庇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然后?”“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雁飞还没有说完。“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 God!”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力。”蒙娜突然伤感:“你呢?”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雁飞已结了账单,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雁飞“噗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的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唐倌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倌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
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倌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
“忒奇怪了,这气节怎地突然大雨?”司机不解。“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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