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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司绍宁谈了,他说此事不难了结,那罗大有在罗村之中虽有威信,却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大郎愿意,他可说动罗村几个长老,令罗大有后院起火。”
赵与莒轻轻扬了一下眉,这些讼师果然专业,在此事中上窜下跳最起劲的便是那个罗大有,逼得他无暇顾及此事,既不必得罪罗大有身后的丰余堂,又可完成自己的委托,还在事情上留了个尾巴,日后要是罗大有缓过劲来再欲生事,他们便可以再收一次钱。
霍佐予紧紧盯着赵与莒,除了最初那一下扬眉之外,这孩童只是沉思,半晌之后才听得他道:“以霍四叔之见,我当如何?”
“要看赵大郎舍不舍得钱财了。”霍佐予笑道。
“霍四叔请直言。”虽是猜到霍佐予会说些什么,赵与莒还是出语相问,他甚至微微前倾身体,做出迫不及待要得知的神情。
霍佐予心中稍稍缓了些,与这孩童说话,比起同那些业嘴社的同行对簿公堂时还要难难些,若是这孩童连他言下之意都猜得出来,那霍佐予真要怀疑,这孩童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野狐仙了(注2)。
霍佐予的计策很简单,那便是邀名。
“不过是些许钱财罢了,既可造福乡里,又可为我销灾,何乐而不为?”听了霍佐予之语后,赵与莒微笑道:“多谢指点,此事还需霍四叔多多相助。”
霍佐予听他答得爽快,心中禁不住再度一跳,他提出的邀名手段,包括挖渠修路建庙设义仓,每一样都是须花不少钱的,他将要花多少钱也一一说给赵与莒听,但赵与莒却毫不在意——若他不是真的视钱财如粪土,那便是他有家财百万不在乎。
“这些义举花费颇多,赵大郎手头可是宽裕?”虽是知道赵家在临安卖面粉,但不过几座磨坊,能有多少收益,霍佐予也曾细细算过,觉得与其花这么多钱,倒不如拆了那些磨坊水坝。
“钱财之事,我是不知晓的,老管家会与你说。”赵与莒笑了笑,将事情推给赵喜,他身旁侍候着的赵喜早是满面怒容,听得他发话,愤愤地道:“俺们家虽是有些钱财,却也不是如此花用的,小主人,不如拆了那些磨坊,看谁还能奈何俺们!”
赵与莒皱起眉头来:“既是如此,那便拆了三个,留一座自家用的便是。”
他们主仆二人这番对话,让霍佐予颇为尴尬,他虽是怀着与赵与莒结交之心而来,但若是说在这勾当中不曾中饱私囊,未免也太过抬举他了。那些所谓义举花销,倒有一半会拐弯抹角地流入他的口袋之中,只是他自觉做得隐秘,赵与莒再是聪明,在人情事故上终究有所欠缺,应当发现不了才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赵喜,这位老管家年老成精,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且说霍佐予私心为赵与莒、老管家一唱一和所破,未免有些不尴不尬,迟疑着是否要告辞。却见大郎展眉笑道:“要依着霍四叔倒也不难,只须霍四叔一事相助。”霍佐予大喜,若是全依了他所言,他从中经手,不知能落得多少好处,便问道:“何事?”大郎微笑道:“还有何事,自是推荐票了,若是有票,何所不依,若是无票,提也休提!”)
注1:南宋时人袁采《袁氏世范》。
注2:狐仙之说,非聊斋蒲氏方有,宋时话本中便有许多狐仙逸事,宋人编之《太平广记》中有十二卷记载狐仙,便是文人之间,也多有以狐仙喻人聪明的,如苏轼读了王安石词《桂枝香》后赞之:此老真野狐精也。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十九、算帐(下)
“霍四叔一片好意,我不能不领情。”赵与莒又抬眼看了看霍佐予:“修桥修路之事,我家愿牵头,至于建庙做佛事,我家实是力有未逮。”
“既是如此,俺便去寻司绍宁再问一问。”霍佐予有些坐不下去了,赵家主仆一唱一和,不过是给他留几分颜面,未将他用心直接说破,他按捺住心中的失望:“过些日子,俺遣人来与大郎分说。”
“老管家,送霍四叔出庄。”赵与莒也不挽留,他站了起来,做了个揖:“霍四叔,我与令郎极是投契,日后少不得上门叨扰。”
“大郎愿来俺庄子,那是极欢迎的。”霍佐予听出他言下之意,心中尴尬稍缓,赵与莒有意与霍重城结交,他此行目的也算达到一半。
离开郁樟山庄之后,霍重城在驴上忍不住道:“爹爹既是要俺与那赵与莒结交,为何还要诓他钱财?”
“你小孩儿家,胡说些甚么?”
“俺过了冬至便是十三,那赵与莒比俺还小上四五岁,他都看得明白,俺还看不明白么?”霍重城撇了一下嘴,心中颇不以为然:“俺日后少不得子承父业,爹爹何必瞒俺?”
霍佐予老脸微红,将脸偏向一边,他仅此一子,宠爱非凡,倒未曾因为霍重城出言逊而发怒,只是羞惭总还是免不了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为父起初只是试探,却不曾想他会如此,竟然拼着鱼死网破,也不叫人占了便宜,这脾性……怕不是好相与的。”
“俺见他对家中买来的僮仆倒是极优厚的,冬至节时还带着他们逛绍兴府,原不是个小器的。”霍重城也觉得奇怪,想来想去,他问父亲道:“爹爹,他真会拆了那些磨坊么?”
“那个赵与莒行事……”霍佐予话到嘴边,终于咽下不说,他虽是豁达,可要在儿子面前承认,自己料事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长远,终究是件丢面子的事情。
他们不知,在送二人出庄之后,赵喜踟蹰了会儿,终究又转到了赵与莒书房前。
以他对赵与莒的了解,这个时候赵与莒应该又回到书房,拿着他自制的鹅毛笔,写一些谁也不懂的东西。
轻轻敲了敲书房门,里面传来赵与莒平静的声音:“老管家么,进来吧。”
推开门后,赵喜在看到赵与莒的那一刻微微愣了会儿,因为赵与莒叼着鹅毛笔,以手支着下巴,侧着脸望向窗外。一道阳光从撑起的纸窗外射了进来,正照在赵与莒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有如琥珀般。这冬日清晨的阳光,并不十分强烈,却给赵与莒脸上套了层让人难以直视的金光。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赵喜屏住了呼吸。
“老管家,有事情么?”
因为一团金光的缘故,赵喜看不清赵与莒此刻的神情,虽然赵与莒声音还如以往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可赵喜却觉得,他正紧皱着眉头,似乎极度孤独。赵喜有些不解,自家小主人怎么会觉得孤独,家中养着三十余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孩童,难道其中没有一人能和他说上话的么?
细细想来,赵喜还真发觉,赵与莒无论是与谁,似乎都没有太多的话说。每十日他会在孩童们面前滔滔不绝说上一柱香的功夫,奖勤罚懒评点众人近来得失,那时他会容光焕发,可说完之后,他又会恢复到原先那种满是孤独的平静之中。
有时候赵喜觉得,自家小主人在演说之时和演说之外,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老管家,有事情么?”赵与莒又问了一句。
赵喜这才从自己的恍惚中醒来,他阖上门,垂下手臂:“大郎,真的要拆掉那些磨坊么?”
“自是不拆。”赵与莒终于转过脸来,赵喜看到他面上有笑容:“罗大有要告官,不过是丰余堂指使罢了,丰余堂要害我,不过是觊觎咱们家的水轮磨坊罢了,断了他们的想念,丰余堂自然会收手,没了丰余堂支撑,我们再依霍佐予之言,兴义举以结民心,罗大有宵小之辈,岂能奈我何?”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道:“若不是没有时间与他们纠缠……呵呵,老管家,咱们继昌隆生意如何?”
听到赵与莒提起继昌隆,赵喜精神一振,与当初“保兴”高调不同,继昌隆自开张起便极低调,也不曾请外人,让赵勇在那看着铺子,调货收帐,都是他一人行事,因此,到今日还无人知晓继昌隆是郁樟山庄的产业。虽是出货量不大,但生丝之利却远胜于面粉,加之那位罗织户王十三感激继昌隆解了他燃眉之急,介绍了一位自泉州来的收丝海客,继昌隆如今每月只做三五日的生意,获利却高达千贯之多,仅仅是开张两个余月,便有如此成就,赵喜一想起便觉心花怒放。
自然,最让他心花怒放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掌管着这事情。
如今郁樟山庄的收入主要是三部分,其一为雪糖,虽说不象年初那般暴利,每月也能带来八百余贯,其二为“保兴”,薄利多销,庄子后边的三处磨坊几乎是昼夜不停,每月能赚得六百余贯,其三便是“继昌隆”,这也是目前最赚钱的。
全部加起来,山庄月入两千四百贯有余,放在一年之前,赵喜想都不敢想。不过钱赚得多,花得也多,家中雇请的人手,一个月的月钱便要花销掉两百余贯,赵与莒又总有些奇思妙想,需要买大量的古怪物什,象上回自宿松买来的铁,一次便花掉了两千余贯。与之相比,孩童们的饮食衣着,虽是比起有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不差,可近四十号人,每月花销也不过两百余贯(注3)。
无论如何算,郁樟山庄每月仍能节余千五百贯左右。
“大郎,当如何断了他们的想念?”虽然算起帐来赵喜就眉开眼笑,但丰余堂之事不解决,这些钱便都不牢靠,因此他问道。
“我自有办法。”赵与莒目光闪了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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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老管家思前想后,也不知赵与莒会用何种方法,便寻了个时机问道:“计将安出?”“此有何难,便请诸位看官大大用推荐票砸晕那些鼠辈便是!”赵与莒微笑道:“得了看官大大之票,何惧之有?”)
注3:此数字为作者依据《宋会要•;职官》中记载估算出来,当时临安官营作坊里和雇的工匠,每日收入是钱一百七十文,米二升。他们要以这钱养活家小,自是赚不足,但若只是养一人,当应可以较宽裕,以日二百文养一人计,孩童们日花费应是200乘35,即7000文,七贯钱,一月三十天,二百余贯。自然,这种估算并不科学,小说家言,姑妄信之吧。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二十、胡福郎(上)
因为临安城中至少有一二十万人口粮要到粮市购买,故此每日足有两到三千石的粮食船运入城,又由肩驼脚夫送至各处米市。临安城新开门外草桥下南街乃是行在粮店最为集中之处,不足一里的街市里,聚集了三四十家粮店(注1),丰余堂与日盛庄的总店都位于此处。
脚夫鲁慈每日大早便至码头等着粮船到来,然后将整袋整袋的米面肩扛至草桥下南街,赚得几十文以供自己一日吃嚼。他光棍一个,并未娶妻,家中没有老幼,日子虽苦了些,却也清静自在。
肩上扛着巨大的粮袋,鲁慈吭噗吭噗地走着,这条街道,他走了也不知多少回,便是闭着眼,也能走到目的地。
这一袋米是日盛庄的,日盛庄老东家孟少堂对他这样的脚夫也是和颜悦色,从不大声喝斥,夏日里甚至会备上一壶茶水,因此,鲁慈对孟老东家极是佩服。传闻他早年也只是这日盛庄的一个伙计,因勤奋有为而娶了东家的独女,入赘做了女婿,自丈人那得到这日盛庄。不过那时日盛庄在临安还排不上号,孟老东家花了三十年时光,才有今日之地位。
他扛着粮袋一进门,便有伙计引着向店铺后院行去,正当鲁慈跟在后头要踏入后院时,突的听到一声脆响。
那是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紧接着,鲁慈又听到孟少堂厉声喝斥道:“他保兴怎能如此?胡福郎真是如此说的?”
鲁慈心中讷闷,孟老东家已经年近六旬,自他相识起,就未曾见过这位老东家如此大发雷霆。保兴和胡福郎他也略有耳闻,保兴是新近于城南开的一家只卖麦粉的铺子,胡福郎则是铺子掌柜。
“爹爹何事发怒?”孟少堂之子孟正献跟在鲁慈身后,听得父亲摔杯子,神情也不安起来,他抢了两步,从鲁慈身边钻过,来到后进。
“胡福郎说,他东家要关了保兴。”孟少堂余怒未销,说话时硬梆梆的,全然不象平日那般和颜悦色。
“这是好事,爹爹为何反怒?”孟正献奇怪地问道。
孟少堂看了看刚放下粮袋的鲁慈一眼,摇了摇头,让伙计将鲁慈打发走。
见不相干的外人不在了,孟正献又道:“那绍兴府的孤儿寡母想必是叫丰余堂弄得撑不住了,他要将保兴关门,爹爹正好可盘下来,连着他们的鲁班秘术,叫那丰余堂与保兴鹬蚌相争,俺们日盛庄渔翁得利!”
“渔翁倒是得利了,不过那获利的不是咱!”听儿子这样说,孟少堂气又上来,他能有今日,绝非侥幸所致,自是清楚自己算计失败的后果。原本他是想与保兴交好的,但又放不下胡福郎所说的鲁班秘术,便有意将保兴东家的情形漏给丰余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