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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在做孔明灯?”见他兴致勃勃,身为长随的赵子曰凑趣问道。
“是啊。”赵与莒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糊着纸:“过了年便是元夕,我想放个大灯……”(注1)
“何须大郎亲自动手,让小的来吧。”赵子曰道:“大郎只须说要如何去做便成。”
赵与莒没有应他,仍是自己专心致志地糊着纸。他动手能力并不强,韩妤做得挺好的架子,却被他糊得乱七八糟,到后来,他很是沮丧地将丑陋无比的孔明灯放到一边:“我果然没有动手的天赋。”
赵子曰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肃立在一边。
自冬至之后,赵与莒与让李邺回到孩童中去,因此始终跟在他身边的,便只有赵子曰一人。赵子曰话不多,又善眼色,跟在赵与莒身边久了,便明白他方才只是让自己松缓一下罢了。每日从起床开始,赵与莒便如同那水坝之上的磨坊一般,始终转个不停,也确实需要松缓。
过了会儿,赵与莒又拿起枝笔,就着自制的木尺,在纸上画起图来。没多久,他画好了图,将那张纸折起塞入怀中。
“随我去方有财那儿吧。”赵与莒活动了一下手脚,将厚衣穿了起来:“有些事情要找他做。”
“外头天冷,大郎何不唤他来?”赵子曰又问道,他觉得今日赵与莒神情似乎有些怪异。
“我想走走。”赵与莒给自己戴上帽子,呵了口气:“走吧。”
赵子曰小跑着给他开了门,打开门之后,一股冷气便灌了进来,让赵与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已经阴了好几日的天空,开始向下飘落有如玉屑一般的雪花。赵子曰觉得赵与莒神情有些不对,出门的时候便向两个庄客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庄客便跟了上来。
方有财住的那处缓坡,已经建起了四排房子,还被道矮矮的土墙围住,方有财住在最东头,如今的屋子也早已不是刚来时那般,虽仍是土坯,却绝无漏水之虑。
方有财如今最重要的差使,便是为郁樟山庄做些桌椅板凳,还有替磨坊、缫车制些替换的部件。因为比较闲的缘故,他又得了赵与莒指点,也替乡里农家做些水车犁辕,只收些材料,算是替郁樟山庄邀名。
赵与莒进了他家院子,隐约听到里头有人声,赵与莒不以为意,只道是哪家农人来求方有财做件东西,便推开门进去。屋子里自然比外头要暖和,只是烟味重了,方有财抬头见是赵与莒,立刻向赵与莒行礼。赵与莒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转到与他说话的人身上,微微怔了一下。
这人不过二十余岁,穿着打扮上看倒象是个读书人,见着赵与莒,他眉眼动也不动,仍自顾自说道:“你这木匠好生不晓事理,我不过是想见识一下你的手艺,为何反复推辞?”
方有财给赵与莒搬了个椅子来,没有理会那人,赵与莒看了看他:“他是何人,为何在此吵闹?”
“你这娃儿……”那人听得赵与莒口气不善,倒也没生气,只是说了声之后又转向方有财:“你先忙,呆会我再与你说。”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二十二、秀才(下)
方有财显然也是拿这人没有办法,凑到赵与莒面前道:“大郎,这位萧秀才是邻村的,想要看咱们的磨坊。”
赵家磨坊之事,因为与罗村的争执,已经是弄得左近皆知了。
听到方有财这样说,那位萧秀才“咦”了声:“原来这位小哥便是郁樟山庄少主人,听闻你家有天竺来的算数法,不知可否指点于我?”
赵与莒听了一愣,方有财既称这人为萧秀才,那他定是一个读书人了,且不说身为读说人说起话来如此没有礼仪,他怎么会对天竺算数法感兴趣?
“我也不占你便宜,你教我天竺算数法,我便教你……教你……”萧秀才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赵与莒,有些懊恼地道:“我能教你的,你都学不会,我给你做个好玩的风筝,或者……有了,年关之后便是元夕,我亲手给你做个大孔明灯如何?”
他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却说得赵与莒眼前一亮。大宋尚文治,读书人遍地都是,可会做风筝、大孔明灯的读书人却是不多。
“风筝孔明灯用不着你做。”赵与莒抬了一下下巴:“我这便有新式孔明灯的图纸。”
“新式孔明灯?”萧秀才听了又把天竺算数法抛到九霄云外,凑上来便想拿走赵与莒手中的白纸。赵子曰伸手拦住他,他还对自己的失仪浑然不觉:“给我看看,只看一眼,我倒要看看新式孔明灯究竟是何物!”
赵与莒示意赵子曰放开他,那萧秀才从赵与莒手中接过图纸一看,然后哈哈大笑道:“这有何新奇的……咦?”
他的笑声只出了一半便中断了,然后狐疑地看着赵与莒:“这纸上的画是用何种笔画的?”
赵与莒笑着拿出一枝纸筒卷着的笔来:“这枝笔。”
这是赵与莒自制的笔,笔芯是研得极细的墨粉与粘土混合后制成的,笔身则是在笔芯外用厚纸卷紧,写出来的字迹虽是不如后世石墨制成的铅笔那般清楚,却勉强可用。不过这笔制起来极麻烦,字迹也不是很清楚,赵与莒只是用来画图,写字时还是直接用鹅毛笔沾墨汁。
“这笔是何物制成的?”萧秀才又从赵与莒手中接过那枝笔,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来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摇头:“不好用,极是不好用!”
看他用抓毛笔的姿势抓铅笔,赵与莒也学着他摇头:“不会用,极是不会用。”
那萧秀才倒是个好脾气的,听得赵与莒嘲笑自己也不着恼,将笔又还给赵与莒道:“你教我用吧。”
赵与莒握着笔,毫不犹豫地在他递来的纸上写下“大衍求一”四个字。萧秀才先是对着他抓笔的姿势发呆,接着又对纸上的四个字发呆,良久之后,才又惊又疑地盯着赵与莒:“你也知道大衍求一?”
大衍求一即是后世数学天才高斯所建立的同余理论,在中国最初出现于《孙子算经》,此书成书于西元四世纪,赵与莒记得几十年后秦九韶在《数学九章》一书中对此有极深入的研究,较之高斯要早近六百年'奇+书+网'。方才那位萧秀才的言谈举止,让赵与莒觉得其人虽被称为“秀才”,恐怕对圣贤之书远不如这些被称为“旁门左道”的杂学更有兴趣,便写下这四字试探他。
听得他问话,赵与莒微微一笑,却不作答,将那图纸交给方有财:“按这个图样做个大孔明灯,再在孔明灯之下,拴上一个筐子。”
“是。”方有财看了看那图,然后吃惊地道:“如此之大,比一般灯要大上数倍,能飞得上天么?”
萧秀才看不懂图纸上标着的长度单位,方有财常替赵与莒做东西,却是明白的,按这长度去做孔明灯,较之普通孔明灯要大上数倍,单凭着蜡烛之热气,怕是带不上天去。
“你照做便是。”赵与莒淡淡地道。
“不可能,孔明灯不过是靠热气带上天,若是自身过重,那气便带不上去了。”那位萧秀才在一旁插嘴道。
赵与莒没有理他,倒是刚才提出疑问的方有财驳斥道:“俺们小主人是最聪明不过的了,他说能上,那一定能上!”
“这如何可能?”萧秀才自言自语道。
赵与莒仍是不与他搭话,只是一一指着那图纸向方有财说明,说完之后,他悠悠道:“送个大灯上天算得了甚么,便是大活人,也是能送上天的。”
说完这话,他便向赵子曰使了个眼色:“咱们走,方木匠,三五日里须得将这个做好送进庄子。”
他不理睬萧秀才,那萧秀才却急得抓耳挠腮,若不是赵子曰拦着,只怕要冲上前抓住赵与莒问话了。见赵与莒出了门,他也不求着方有财要看磨坊了,而是跟在赵与莒后边出门:“小哥,小哥,如何能将人送上天去?”
赵与莒回头看了看他,淡淡一笑:“你这书生,不去读圣贤书,追着我一孩童做什么?”
萧秀才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问道:“小哥,求你,如何能将人送上天去?”
外头的雪下得极大了,赵子曰将件毛皮斗篷给赵与莒披上,然后再次挡开萧秀才:“休得纠缠,俺家小主人要回庄了。”
“小哥,小哥,你要如何才肯告诉我,如何将人送上天去?”萧秀才仍然跟在后头嚷道。
“你这秀才,也不怕我是吹牛么?”赵与莒回过头来笑道,他这话让萧秀才呆住了,但接着,赵与莒又道:“你又想看我家磨坊,又想知道我家笔是如何制成的,又想知道我如何做大衍求一,又想知道如何将人送上天去。你我非亲非故,这本是我家绝学,我为何要教你?”
萧秀才闻言愣住了,想到自己与这孩童相遇之后,竟是不停地在问他,他所说也有道理,两人非亲非故,他为何要教自己?
况且,这孩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怎会懂得这许多,便是生而知之的天才,也不可能知晓自己的疑问才是。或许真如这孩童所言,他真是在吹牛?
他在这发呆,那厢赵与莒和赵子曰却渐渐走远了,过了会儿,萧秀才听得赵与莒远远地喊道:“元夕午后,你可来我郁樟山庄,见我放大孔明灯!”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二十三、大年(上)
眨眼之间,便是大年。
郁樟山庄早早地便贴了桃符(注1),上面写的字,李一挝现在还认不得,只听到陈子诚卖弄过,说是什么“喜雨无声润万物,春风有情绿江南”,李一挝不识字,只觉得这桃符写得文绉绉的,浸着股淡淡的喜意。
来到郁樟山庄已是十余日了,这十余日里,他觉得自己过得有如做梦一般。
周围的孩童们都是挺胸昂首,便是平日里最为腼腆的韩妤姐姐,这时也高昂着头,所有人都一脸傲气地立着,将手背在背后。
这一幕让李一挝百看不厌。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小主人赵与莒。对这位小主人,以李一挝那脑子,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个话并不多眼神却极凌厉的小主人,深得庄子里老少敬重,便是老管家赵喜那样年近六十的老人,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若若。
李一挝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在他这边,只有他一个人。不知不觉中,他也学着那边的孩童,挺直身子背着手站着,目光紧紧盯在小主人身上。
赵与莒刚刚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那是激动之后的余韵。他站在高处,因此能居高临下看这些孩童们,当他的目光从李一挝身上扫过时,略略做了一下停留。
这是他在学习那些后世的演说家们,后世美国总统选战,那些政客能在数万数十万人中掀起气氛,演说技巧功不可没。他这短暂的一下停留,李一挝便不由自主地站直身躯挺起胸膛昂起脸,模仿着那些孩童的模样。
赵与莒对这个李一挝很是满意,至少来的这十余日里,他没有露出多少恶习,做事也勤快。跟着其余孩童上课,他虽是听不大懂,倒也老老实实地坐着。只要没有惹他,他是个极安份的少年。
不过,他对于爆仗火药之类的,似乎有着天生的兴趣,因为临近年关,总有好事者燃放爆仗,每当这时,李一挝便有些坐不住,扭来扭去的似乎想去看看。
他既是如此喜欢放爆仗,不如年夜饭之前的爆仗就由他来放吧。
赵与莒原本想这般吩咐的,但心念一转,觉得让他一个新人来放爆仗,必然惹得其余孩童嫉妒,这放爆仗之事,还是交给老管家赵喜才是稳妥。
“解散!”
随着赵与莒一声令下,原本肃立的孩童立刻散开,他们终究是孩童天性,虽被赵与莒训练得已经初具纪律,但若是这约束放开,天性便会露出来。
此时距晚饭时间还有些距离,赵与莒转过身,准备回书房里再坐会儿,却见着看门房的家仆神情古怪地走了过来。
“大郎,有客求见。”来以赵与莒身边,他低声道。
赵与莒吃了一惊,这正值除夕守岁之际,哪里来的客人?看了看门房庄客,门房家仆凑到耳边道:“那人自称叫石抹广彦。”
听到这个名字,赵与莒眉头挑了一下,上次石抹家的使者来过之后,郁樟山庄便减少了给石抹家的雪糖供应,但石抹家仍占了雪糖收入的大头,此时石抹广彦找上门来,不知是何用意。
“请母亲来……先让老管家去招呼他。”略一思忖,他对门房家仆道。
坐在郁樟山庄的门房里,石抹广彦心中焦躁,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这除夕之日,原本就不是拜客访友的时机,自己此时前来,郁樟山庄的主人自然不会立刻迎见。
看门房的家仆进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他无心安坐,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听到脚步声。
老管家赵喜听说石抹广彦来了,也很吃惊,匆匆便赶到门房来,才一进门,便惊呼了声。
一年之前,他在绍兴府见着这位石抹广彦的时候,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再见到他,却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