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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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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烟雨蒙蒙、南京的丝竹绵长、南京的幽雅柔婉,跟漫天风沙的北平,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而这华丽的殿堂,在旁人的眼里,又是怎样美好的一个地方!

只是为什么,在这里,总觉得天也瞬间暗沉了下来,原本清透的蓝天,此刻看来,却是无比的沉重与压抑。

我轻叹了口气,慢慢地回转身去。

回到南京,已经有三日了。离开北平的最初,女孩子们都是欢呼雀跃的。这不仅是因为她们终于可以来到了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的京城,也更因为——终于,可以不受那战役之苦了。

从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这漫长的四年时间,有多少的辛酸、多少的苦难、多少的痛楚、多少的恐惧、多少的忧心……终于,都过去了。从此以后,梦里将不再有惊叫和恐惧,将不再有害怕死去的担心,将不再有吃不饱饭的饥饿。

可是,越接近南京,大家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沿途上不断传来的反对、抗议、质疑、责问燕王之声,甚至是,已经不再用燕王而是用“燕贼”两个字来代替众人对朱棣的称呼之时,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惊讶与难过。

顷刻间,北平的人犹如一个孤岛,被整个大明朝的人们孤立了。

朱棣已经在群臣的簇拥下准备即日称帝。然而,山呼万岁的光华背后,那无形的暗涌,却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昨夜咸宁说的话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听说,明日父皇将在宫中举行宴会,”咸宁满脸忧心忡忡,“来的都是宗室之人。只是,”她垂下了眼睑,“你觉得,大家会来么?”

可怜的孩子!我在心里叹息,眼前浮现出咸宁那清瘦的身影,这善良的女孩,为了她的父亲,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而安成、常宁、甚而绿湖……等人,不皆是如此么!

北平城中出来的人,是不会明白大明朝中其余大多数人的愤怒和悲哀的;而同样,其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北平人的想法。

设身处地。

这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难、并且很少能真正做到的事情。

被忠君、愚孝思想左右的古代人,怎么能够轻易原谅朱棣的叛君行为?即便他们中的有些人因为生存、因为恐惧、因为某些晦涩的原因而不得不臣服于新君,然而那些为忠于旧主而慷慨赴死之人,永远会受到人们的尊敬;而那些背叛旧主对新君奴颜婢膝之人,则会遭受人们无穷无尽、永永远远的鄙夷和唾弃。

这,就是历史。

今晚,将会举行朱棣临城后的第一次宗室聚会——我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苦笑——会是个怎样的夜晚呢?

我抬头仰望天际。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总是特别平静的。

是一个热闹的夜晚。夜幕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语笑喧,十分的太平喜乐。我坐在角落中,看着眼前,便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歌舞升平的景象,轻轻地、自嘲地微笑了起来。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看到过的这两句话。

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在刻意麻痹、沉醉着自己。可是,待酒初醒、夜人静之时,心里又会想起什么?

如我一般,想起朱元璋时的盛世?想起朱允汶时的削藩?想起那刚刚过去的靖难?还是……想起只是日前,宫中的皇帝亲手燃起的那场大火、那些在大火中被焚烧而死的嫔妃们?

“怎么了?”坐在我身旁的常宁,轻轻碰了碰我的身子,低声问。

我朝她微微一笑,宽慰地摇摇头,转过脸去,看向场内。一侧头,却看见坐在我对面的朱高爔,在灯光下注视我的眼眸。隔着人群,相视而笑。我的目光悲凉,他的目光,却是温柔坚韧。

我的心,刹那间温暖了起来。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凝神望去,远远看见太监带着一个素色宫装女子,正朝朱棣走去。虽然相距甚远,那女子身形却十分熟悉,我心中不由得一惊。

“那是谁?”坐在我右边的永平轻声问道。

我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看着那个人。记忆中有个模糊的影子却渐渐开始清晰浮现,空荡荡的宫院之中,她柔声说:“怎么?又难过了?”

她说:“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

她说:“但愿你能记得木槿,却忘了南京罢!”

她身后是遍地苍茫的雪,白皑皑的雪花之中,她的微笑却异常明媚,眼神清冽,她的手,轻轻拉起我的手……

喧哗的殿堂之中,我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微微地喘。一直期待着相见、一直害怕着再见、一直热切想念着、却又一直抗拒着……傅以柔!我的……姐姐。

“混帐!”朱棣的一声怒吼,让整个大殿里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我心里也猛地一惊。

“大逆不道!居然敢跟本王说这样的话!”朱棣用手指着站在眼前的傅以柔。而后者,正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是骄傲与鄙夷的神情。

“以柔不敢,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大逆不道’。”傅以柔用轻缓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特别放慢了最后四个字的声调。这在朱棣看来,无意是极大的讽刺与轻慢。

朱棣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咬牙道:“你是傅忠的女儿?”

“是。”以柔的语气温婉,却冷冽如冰:“以柔正是傅忠的女儿,也是寿春公主的女儿,是大明朝的郡主,是太祖高皇帝的嫡亲外孙女,也是当朝建文皇帝的表妹!”昂头而视,并未有丝毫怯弱之色。

第五卷 三十四、称帝(下)

朱棣怒极反笑:“好!不愧是傅友德的孙女儿!如此的胆大妄为,难道真以为我朱棣不敢对宗室之人下手?!”这傅友德乃傅忠的父亲,也就是以柔的祖父。为建立大明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屡建战功,后得封颖国公。朱元璋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寿春公主下嫁于其子傅忠,又把他的女儿配给自己的儿子晋王朱济熺为妃,后又加太子太师,可说是荣宠之极。然而到了后期,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之案的爆发,加上朱元璋疑人之心日重,恐自己死后傅友德功高震主,策划反乱,竟派人赐剑给了傅友德,让其自尽。傅友德明知自己一家难逃此劫,竟亲手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了,后自刎身亡。现全家老幼均已被流放边远之地。惟有傅以柔,朱元璋念其年幼,又是寿春公主留下的骨血,将她留在身边悉心照顾。

这一段过往,朝中知人甚多。我却是不久前才从道衍口中得知,如今朱棣提及傅友德,言下之意,已大有了“虽然朱元璋不愿杀你,但我朱棣却不会顾这宗室之情”的意思,让人心惊。

以柔脸上却依然是一副安然:“舅舅能起兵叛乱,自然是早已不念了叔侄、骨肉之情,以柔又哪里敢有丝毫奢望?”这字字句句,原本就已极刺人心肠,这一下,却是全然豁了出去,说出了“叛乱”二字。殿中诸人均是心中悚然。

“砰”的一声脆响,却原来是朱棣已将手中紧握的酒杯摔落地上。只见他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盛怒之下,拔出了腰间佩剑,直刺以柔。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皆不胜防,皆脱口惊叫。我猛地站了起来,口中叫道:“不要!”朱棣却已挥剑刺去。

只听“铛”的一声,我吓的蓦地闭上了双眼,大殿之上,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并未有意料之中的惨叫声出现。

我缓缓张开双眼,只见朱棣正站立一旁,手中佩剑却已掉落地上。傅以柔亦在一旁安然而立,二人脸上却都是讶然的神情,正看着旁边一人。我随他们的眼神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用宝剑挡落朱棣之剑的人,正是朱高爔!

大殿之上,众人的眼光齐齐盯住朱高爔,谁都不敢说话。朱棣忽冷笑了一声,道:“这是怎样?难道现今,连我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跟我作对么?”声音冷厉,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朱棣盛怒之下,竟是无旁人敢出来应答。

一阵脚步声起,却原来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人均已离席,伏地道:“请父王饶恕四弟冲撞之罪!”

朱高爔却神色若素,跪倒在地,谨声道:“儿子冲撞有罪,望父王责罚。”

朱棣冷冷不语。在座众人脸上神情惊疑不定,徐王妃已迈步而出,跪地柔声道:“这是做母亲的管教无方,就请责罚臣妾,万死不辞。”

朱棣脸上神情越加阴郁,冷冷道:“夫人请起。”却并不说他话。

我只觉喉头发紧,浑身虚汗。咬了咬牙,正欲站起了身来,身旁却有一人蓦地伸手拉住我的衣袖。我回头一看,正是常宁。

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道:“我要出去。”

她低声道:“父王不会处罚他们。”并不放开抓住我的手,柔声道:“你放心。”

殿中是一片死寂,徐王妃和朱高爔、朱高炽、朱高煦四人跪倒在地,傅以柔站立一旁,其余诸人或坐或站,均是鸦雀无声。一枝蜡烛忽然发出“啪”的一声,烛芯跳动,人人心中都是颤了一颤。

朱棣点了点头,转身坐到大殿之上,沉声道:“大家都下去!”

又伸手指住傅以柔,厉声道:“你、爔儿,给我留下!”

众人屈膝跪下,大气都不敢出,低头缓缓退下。我轻轻放开常宁拉住我的手,低声道:“我要留下来。”她看了看我,眼中有担忧之色,终是转身去了。

大殿之上,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和朱棣、傅以柔、朱高爔、徐王妃五人。

明晃晃的蜡烛照在每个人的身上,似是流水无声流淌,冰冷刻骨,仿似在人心上割裂出一丝丝的细纹。细碎而疼痛。

朱棣忽地抬起头来,对我道:“你怎么不走?”

我走上了前去,静静地道:“小七不能走。”

他道:“为什么?”

我抬头道:“请舅舅饶恕以柔姐姐的罪过。”

此话一出,原本正昂首不语的以柔身子猛地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却咬了咬牙,背过身去,显是不愿再见到我。

朱棣似是竭力忍住怒气,道:“来人,将傅以柔给我带下去!”两个小太监应声进来,以柔冷笑一声,径直走了。

朱棣目光炯炯盯住了我,口中却道:“你们都给我起来。”却是朝徐王妃两母子说话。我只觉朱棣目光凝视,那殿堂之上白烛明亮,映着他满身的明黄,透着润泽的光亮,让人心底隐隐不安。

“现在——”朱棣缓缓道。“你说吧。”

我嘴角微微一沉,低声道:“当日在宫中之时,姐姐曾对小七百般照顾。”低头道:“小七也不想亲见血溅宫廷、骨肉相残。”

朱棣语气森冷,道:“这样的人,我凭什么放过她?”

我心中思潮起伏,道:“舅舅是为了什么才要靖难,难道忘了么?”话声轻轻颤抖,自己心里明白,说出这样的话来,须要冒怎样大的风险。只是此刻,却已顾不得了。

朱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良久方道:“其他人,恐怕也没我这本事!”声音又森又冷。

朱高爔忽道:“父王,小七说的对。”我回过头去,只见他正昂然抬头,目光直视朱棣,二人彼此对望,道:“朱允汶对咱们宗室藩地百般为难,才致今日的局面。难道父王刚入南京,就要让宗室之人,又对咱们父子寒心么?”

朱棣半晌不语,眼中神情默然,徐王妃柔声道:“王爷,爔儿和小七都是一心为咱们着想。尚不知‘得人心者,得天下’,咱们今晚倘若有丝毫闪失,岂不尽失宗室人心?自己家的人心尚且不稳,何谈天下?”眼中无限忧虑哀凉,缓缓道:“咱们一家子人,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经历多少艰难。若不是齐心协力,就算十个燕王府也早就覆灭了,又哪里来的今天?”说着,落下泪来。

朱棣双手缓而无力地垂了下来,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五、决裂

第五卷 三十五、决裂(上)

“就是这里。”带路的小太监避过一侧,弯下身去,恭谨地道:“郡主请进去罢。”

眼前房门掩映,锁已大开。我站在那里,却觉得此刻步伐沉重,每走出一步,便仿似有千斤之坠,痛楚而乏力。

以柔就在里面。

可是——我对自己露出一个苦笑。这样的重逢,必是当初在南京告别之时,谁也不曾料到的吧。

如隔世重逢、恍然若梦。

“吱呀”一声,门微微开启。一眼就看到她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凝结成冰,只她的背影,秀丽绝伦,却透露出让人心悸的灼热。

她并不回头。我慢慢掩上了门,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后。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轻声叫道:“姐姐!”

她回过头来,眼睛直盯在我身上,良久,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道:“你来做什么?”这笑意淡然,语气却是冰冷刺骨。

我心里微痛,道:“我来看你。”

她大声笑了起来,仿似听到了世间最好玩的笑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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