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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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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政府,我不敢。”旁边人说:“都撞啦,谁都得撞!要犯法咱都犯法!”上善说:“我是村干部,我怎么能水冲龙王庙?”几个人就说:“村干部是乡政府的狗哩,还管咱们的死活?上善,你是不是来看谁在撞门的?!”上善说:“撞门?谁在撞门?我怎么没看见?”三踅说:“上善也是披了张农民皮的,他能和咱们一心?撞,撞,一——二!”木桩再一次抬起来,抬木桩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几乎同时一鼓劲,步伐一致往前冲,木桩把铁门撞出一个窝。上善说:“咋出这蛮力,有事情说事情,和铁门有啥仇的?”话刚落点,院墙上站着了赛虎,龇牙咧嘴地向外边咬。来旺说:“咋说呀,谁听咱说呀,戳我粮食的时候张学文凶得像头老虎!瞧瞧,又放出狗来咬了!”几个人就用锨去打赛虎,赛虎忽地从墙头扑下来,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腿,周围人哗地后退,当下跌倒了几个。三踅说:“日他娘,狗都欺负咱了,打,打!”放下木桩,拿木棍就打。赛虎迎着木棍扑过来,身子拉长,在空中跌了一道黄影,哐,木棍便磕在狗头上。赛虎趴在地上,昏了,后腿在蹬着,还蹬着,却蹬直了腿把身子撑起,像人一样,打了一个转儿,再趴下去,又没事了,再扑过来。赛虎第二回扑过来,呼哧呼哧喷着响鼻,身上的毛全竖直,三踅往旁边一闪,第二棍抡在赛虎的腰上。赛虎的腰是豆腐腰,这回没能再爬动。后退的人立即又聚过来,全拿了石头砖块往赛虎身上砸,狗血就溅了一地。有人说:“砸死了,砸死了!”但赛虎又醒过来,在地上动弹。三踅说:“狗在地上是死不了,要吊起来!往起吊呀!”竟然就有了绳,是条麻绳,从人群外扔了进来。三踅把绳挽了一个套儿,套住狗脖,绳子一头才系在铁门环上,绳子的另一头就被人拽直,赛虎忽地吊在了空中。无数的声在喊:“还长了个亮鞭!勒死它!勒死它!”赛虎前爪使劲抓了几下,就软软地垂下了,喉咙里发着咯儿咯儿的响声,眼珠子就往外暴。有人说:“还没咽气,灌些水就咽气了!”三踅说:“灌水灌水!”但没有水。被狗咬了腿的是冉家的儿子,解了裤子,要把尿往狗嘴里撒,可惜尿不高,嘭地一声,赛虎的眼球暴了出来。暴出来的眼球并没有掉在地上,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上善已经从人群里往外挪身,然后捂了肚子,说:“厕所呢,厕所呢?”小步往312国道上去,钻进了书正修的那间公共厕所里。上善在厕所里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靠在墙上吁气,直到听见一阵警笛声,才站起来趴在厕所墙上看,312国道上驶来了三辆警车。他立即又蹲下去,再没有出来。
  警车是县公安局的,他们接到了乡政府的紧急电话就开来了。警车一来,许多人就逃散开,木棍,铁锨,石头,砖头扔了一地,还有三顶帽子和十几只不成对的鞋。警察抓住了撞门和勒狗的八个人,铁门从里边拉开了。
  第三十六章
  这就是著名的“年终风波”。这一年,十二属相里排为龙年,龙年是不安生的,我们县上发生了五大案件。先是过风楼乡实行村委会民主选举,两大家族间起了械斗,数百人打成了一锅灰。再是大油门镇派出所为了筹资盖宿舍楼,给警察分配处罚款数,一女子就以卖淫罪被抓了罚没三千元,那女子不服上告,结果经医院检查,女子的Chu女膜完好无损。到了夏季,壅乡小学才盖了一栋教学楼却塌了,当场死伤了六个学生。又不到半月,东川镇八里村破获特大盗窃自行车案,八里村二百零七户而一百九十八户都曾有过从省城、州城偷盗自行车的劣迹,八里村从此称作偷盗自行车专业村。这些案件在发生之后都轰动一时,但清风街“年终风波”出来后,我们是大拇指,它们就是小拇指了。清风街在当天晚上下起了雪,雪是一片一片小白花往下落,它压根儿不消,积得虚腾腾的有一乍厚。屋顶和街巷,312国道,以及乡政府的院里院外,都是纯一色的白,你哪里能想到这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件!八个人,还有武林和瞎瞎,统统被关押在了乡派出所,清风街街巷中没有了一个人,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没吵闹声,也没哭声。但是,赛虎子的魂仍在乡政府大门外飘荡,因为来运在这儿抓抓,在那儿嗅嗅,然后望着已被抛扔在门前榆树枝上的那根麻绳汪汪哀叫。赵宏声来到夏天义家为夏天义捏骨,锁骨没有完全断,属于粉碎性骨折,他还是给贴了膏药,然后掖着衣服回去。雪把他变成了个老头。他看见了哀嚎的来运,叫道:“来运,来,来运!”来运却不愿意到他跟前来。赵宏声在雪地立了一会儿,捡起了一只鞋。鞋是灯心绒鞋面,鞋头破了一个洞,鞋后跟磨损得一半几乎都没有了。赵宏声猜不出这是谁的鞋,刚提着鞋要走,大铁门里有人叫住了他,说:“站住!”赵宏声就站住了。那人说:“你是谁?”赵宏声说:“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专案组的!你在这儿看什么?”赵宏声赶紧说:“我是赵宏声,清风街的医生,我可没参与闹事。吴三呈,吴干事,你得给我作证,我闹事了没闹事?”吴三呈正从铁门出来,说:“没你的事,你快走吧!”赵宏声把那只鞋扔了,一边往回走,说:“臭鞋!”甩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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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街驻进来的专案组人员,连续三天三夜调查风波经过,结果撞门和勒狗的八个人各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夏家抓走的是瞎瞎和庆满,警察曾到竹青家来抓竹青,认为是她在高音喇叭上煽动群众闹事,身为村干部,该更严处理,但竹青逃跑了。武林和瞎瞎没有直接闹事,却是风波的起因,在交足税费后分别罚款二百元,通知家人交钱领人,并继续寻找竹青。要求庆堂,一旦竹青回来,立即报告。至于征缴税费,君亭他们给乡政府写了一份检讨,君亭只好去信用社贷了三十二万元作为税费款交给了乡政府。
  武林的税费及罚款是村委会代交的,瞎瞎的也是拿不出钱,白雪替他垫了。武林放回来的第二天,去找陈星,求陈星能在果园里有个活干。陈星说:“冬天里果林里有啥活干的,你是让我养活你呀么?”武林却不走,赖着说:“你不,不,啊不让我干,我就就,就要饭去呀!”陈星就让他帮陈亮干活,工资是一月一百元,可以管饭。武林爬下就给陈亮磕头。陈亮说:“你不要磕,磕头,可我告告告诉你,你得听听我的话话,我叫你干干啥你就得干啥啥,不能和我顶顶嘴你你听到了没没?”武林说:“我,啊我听,听到了。我顶,顶,顶不过你,你换,换气,比,比,比我快哩!”
  夏天义已经贴了赵宏声的三张膏药,他再次去药铺换药时,宽大的棉袄显得像给麦田里的稻草人穿的,风一吹就呼啦啦晃荡。他斜着身子倚在了药铺门上,门上换了新联:“开方观人脸面;打针只对屁股”,而铺子里坐有书正。书正也是来给腿上换膏药的,旁边放着一根竹棍。书正说:“天义叔,我是个断腿,你也是个塌塌肩了,你说这是为啥?”夏天义说:“报应。”书正格儿格儿笑起来,笑成了一对鼠眼。他说:“天义叔,我不记恨了,你快坐下,现在胳膊还能抬起来吗?”夏天义没有坐,就走近了柜台前,他的屁股后是书正的头,他让赵宏声给他换肩头上的膏药。书正说:“天义叔,我还要谢你哩!”赵宏声捏了捏肩,夏天义吸了一口气。书正又说:“不是你弄断了我的腿,这一次抓人能少得了我?”夏天义回过头来,用脚就在书正的另一条腿上踢了一下,说:“那就踢断你这条腿!”书正便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叫唤,说:“你往腿肚子踢么,天义叔!”夏天义的脸严肃得很,书正就不敢多作声了。赵宏声却开始笑起来,说:“我说一个笑话!”不等两人反应,赵宏声就说开了,他说,这是上个月发生在中街的真事,乡长在理发店里理发的时候,和剃头的张八哥拉话。拉着拉着说到了小康生活,乡长说:“君亭给你们讲没讲过奔小康?”张八哥说:“讲了。”乡长说:“那你说说,啥叫个小康?”张八哥说:“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坐在理发店门口的白恩杰媳妇说:“张八哥,你嘴里咋就吐不出个象牙?”张八哥说:“噢,这白家嫂子就是小康,白天有牌打,黑来有碕耍!”笑话就讲完了。讲完了夏天义没笑,书正也没笑。赵宏声说:“咋都不笑?”夏天义扭身从药铺里走了,书正一眼一眼看着夏天义走。雪后的太阳照着,门槛和台阶上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书正说:“这算啥笑话?张八哥说的对着的。”赵宏声愣了愣,说:“没文化!有你这话,才更是笑话哩!”
  夏天义踉踉跄跄地从街上走过,小炉匠和张拴狗是喝醉了,小炉匠咧着嘴站在染坊门口笑,笑声像夜猫子叫,然后就倒在雪窝里。张拴狗却手拿了一个木棍,歪着头挨家挨户敲屋檐上吊着的冰凌,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一根冰凌落在他的头上,血从额上流出来,红蚯蚓一样蠕动。夏天义突然想吃一碗凉粉,但街上的几家饭店门都关着。他没有吃成凉粉,走到了东街,在夏天智的院墙外立了脚听动静。院子里有孩子的咿呀声。夏天义朝院子里问:“白雪,白雪,你爹还没回来吗?”院里的白雪说:“是二伯呀,你进来坐呀!我爹还没回来,听夏雨说就这几天要出院的。”夏天义说:“他该回来了……娃乖着吧?”白雪说:“乖着。”夏天义说:“你娘身子骨还好?”白雪说:“前天我去看了一次,我娘还行,只是在医院睡不好。”夏天义说:“噢。我就不来了。”
  夏天义试着把胳膊往上抬,勉强还能抬起来,但巷道的短墙头上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儿白茸茸的,像开着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却怎么也举不到那么高。竹青就从旁边的一个厕所里闪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叫声:“爹!”夏天义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啦,几时回来的?”竹青说:“我早晨回来的,爹,你的伤咋样,人就瘦得这样呀?”夏天义说:“派出所来人找过你没?”竹青说:“我回来还没人知道。”夏天义说:“你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只苍蝇,怎么能没人知道?我看你还是去派出所……”天突然间暗下来,夏天义闻到了一股呛呛的气味,他以为是傍晚村里人家的炊烟,扭头看时,巷道外的那一片麦地里雾气笼罩了一层。他说:“今日雾起身早。”竹青也看着雾从麦地里四处流动,一只猫迅速跑过来,像是雾的潮水在追赶它,又像是它牵动了麦地里的雾,湿漉漉地涌了浪,立时猫不见。竹青说:“去派出所?……庆满他们还没回来哩。”夏天义说:“没回来才说明事情没结束呢。你去派出所吧,共产党的事你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雾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雾,抓到手里,手里却又什么都没有,她说:“爹,咱倒弄了一场啥事么?!”夏天义长出了一口气,说:“走吧,爹陪你去。”
  两个人便去派出所,竹青走在前边,夏天义跟着在后,都有气无力。这时候,万宝酒楼的院子里丁霸槽在剥狗皮。因为乡政府派人来订好了一桌饭,来人就背着死了的赛虎,要求炖上一锅狗肉。丁霸槽把狗皮剥下来,吊在绳上的没了皮的赛虎竟然和人一模一样,丁霸槽就吓得刀从手上掉了下来。酒楼上开始唱起了秦腔的曲牌,曲牌声中,赛虎子终于被开膛分割,一块一块炖在了锅里。秦腔的曲牌声,哼唱得并不高,清风街许多人家都没有听到,但夏天义和竹青却听到了。夏天义说:“谁唱秦腔哩?”竹青说:“谁唱秦腔哩?”雾已经是十步远就啥也看不清,一团一团像滚筒子在翻卷,再后两人就踏进了棉花堆里一样。竹青不忍心夏天义的样子,说:“爹,你不去了,我独个去。”夏天义说:“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说:“爹只是有伤,伤好了就和以前一样了。”夏天义说:“是老了!”秦腔的曲牌再一次传了过来:
  夏天义住了脚再听时,音调又变了: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说,这秦腔曲牌是我哼的。我破锣嗓子,哼得不好。但我是为安妥赛虎的亡魂哼哼的。“年终风波”我遗憾没有参与,不能五马长枪地给你排夸。我是和哑巴一直在七里沟,等晚上回来,还来埋怨夏天义呀,而夏天义已经受伤了躺在炕上。那些天,我怀里是揣着一把菜刀的,曾经在乡政府的大门外等待张学文。张学文,狗日的,你撞伤了夏天义,我要让你刀下见红!但我一直没等到张学文的影子。当得知乡政府在万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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