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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文,狗日的,你撞伤了夏天义,我要让你刀下见红!但我一直没等到张学文的影子。当得知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订饭局,我以为是张学文去订的,就喝了点酒,直接去了。但订饭局的不是张学文,我问张学文呢,那人说张学文已经离开清风街了。我把菜刀在石桌上砰砰地砍,说:“他狗日的走了?!”那人说:“你要砍人?专案组还没走呢,你要砍人?”我说:“我砍石桌!我就砍了!”菜刀在石桌上砍出火星,刀刃全崩了。后来,见丁霸槽在剥赛虎的皮,我说:“他们养的狗他们也忍心吃呀?”丁霸槽说:“让他们吃吧,他们吃他们自己哩。”狗皮一剥,那样子真像个人,只是龇着牙令人恐惧。我那时可怜起赛虎来了,想它这是什么命呀,就哼起了秦腔曲牌。我平常什么时候哼过秦腔曲牌?但不知怎么就哼了出来。
这一个晚上,我知道了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摆了一桌席,吃饭的有乡书记、乡长,竟然还有夏风。其实,得知夏风回来的消息最早的还是竹青。她到了派出所,当然就把她铐起来了,所长派人去叫乡长,乡长没过来,那人低声说:“夏风从省城回来了,乡长要给接风哩!”竹青听到了,心里说:这边抓人哩,那边倒讨好哩。过了一会,所长的电话响了,所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乡长,这……”拿眼睛看了看竹青,背过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打开了竹青的手铐,告诉说,鉴于她并没有动手撞门和杀狗,也已罚了两人,拘留了八人,不再追究责任,但必须写一份悔过,还要在高音喇叭上向全清风街人广播。竹青推门就走。所长说:“这就走啦?”竹青说:“那还有啥?”所长说:“给你最宽大了,也不说一句谢话?”竹青说:“谢谢我夏风兄弟!”
夏风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夏风不知道爹得了病。夏天智手术时也不让给他说,而白雪思来想去,怕夏风若不回来,村人要知道是夏天智不让告诉他,或许不会怨他,但村人不知道的就会说夏风不孝顺了,所以最后还是给夏风打了电话。夏风从省城坐车一到清风街就碰着了乡长,乡长请他吃了饭,回到家,才知道无意中帮了竹青的忙,又立即去看望夏天义。夏天义在炕上躺着,我早从万宝酒楼过来和哑巴在屋庭里帮夏天义劈柴火。我原本已说好这个晚上就睡在夏天义家,但夏风一进来,我就从灯影下溜出了门。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和夏风同时活在世上,又同时是清风街人。秦腔戏里那个周瑜,唱:既生瑜儿何生亮。我曾经对赵宏声说:这是啥意思,是周瑜他娘叫地,诸葛亮的娘叫河?赵宏声笑了半天,说:比个例子吧,就是既然清风街出了个夏风,为什么还要再生引生呢?!我那天夜里从夏天义家出来是矮了一截,雾气埋没了我的身子,只露着一个脑袋,如果谁在那时碰着了我,一定以为只有一个脑袋在空中飘浮。
我没有碰着人,来运却在叫我。来运是从地上爬到了万宝酒楼山墙外的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摔下来,又爬到了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我不晓得来运这是干什么?往山墙上一看,山墙上挂着赛虎的那张皮。我立即把来运抱住了,低低地喊:“来运,来运!”我哭,来运也哭。赛虎已经死了,还要那张皮干啥呢?我把来运架在脖子上,就像架着一个娃娃,我们去敲供销社的门。张顺把门开了,我说:“买一瓶酒!”张顺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俩喝酒呀!”张顺说:“拿钱呀!”我说:“先赊下。”张顺说:“不赊!”我说:“我吸吸酒精导管。”张顺说:“没进酒精。”我给张顺说好话,求他,还说,我实在想喝酒,如果你看上我这顶棉帽子,我把棉帽子押在你这儿,如果你有什么出力气的活儿,我给你干。张顺他到底心软了,拿出一瓶酒,说是不赊我,要我陪他喝。我和张顺在供销社喝酒喝到半夜,都喝高了,已记不清在说什么事时提到了夏风,我就恶狠狠地说:“甭提他!”张顺说:“你恨他?”我说:“恨哩!”张顺说:“他不恨你,你倒恨他了?”我说:“他恨我咋的?”张顺说:“你惦记人家白雪么!”我呜呜地哭起来。张顺说:“引生引生,你狗日的醉了?”我说:“我没醉,你再拿一瓶喝了也不醉。”我趴在桌上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张顺竟把酒往桌面上倒着让我吮,他说:“引生引生,你就那么爱白雪呀?”我说:“你在哪儿还见过比白雪好的女人?你说她脸白不白?眼睛大不大?腰细不细?她能唱戏,她说话也好听,她笑起来牙那么白。她咋那么干净,我觉得她都不放屁的!”张顺嘎嘎嘎地笑起来。我生了气,说:“你笑啥的?”张顺说:“白雪再好,那是人家的媳妇,你说这样的话多亏在我这儿说,要是被别人听到,肯定扇你嘴巴的!”我说:“我就爱啦,我还要说:我就爱白雪!我就爱白雪!”张顺说:“我有个法儿,你就不害相思啦。”我说:“我不听!我不听!”张顺说:“你狗日的醉了!”张顺说我醉了,我没有醉,他倒是从桌面上不见了,我往桌子下一看,他趴在那里不动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也是睡在桌子底下的,张顺还没有醒,来运开始睁了眼。它满脸都是我和张顺吐的脏物。我说:“来运,你是吃了我们吐的东西也醉了的吗?”我和来运又抱着哭。
就在我和来运醉倒在供销社的时候,夏风并没有在清风街多呆。他询问夏天义村里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夏天义却回避了,只怨怪说你爹动手术你怎么没回来?夏风说:“我哪里知道呀,昨天晚上白雪才给我打了电话,她也太不像话了,啥事都瞒我!”夏天义说:“你也别怪她,你爹一住院,她带个娃,上上下下跑着,也够劳累的了,你没见她瘦成啥样了?”夏风就不再言语。夏天义说:“你还没吃饭吧,让你二婶给你做些吃喝?”二婶从炕上就往下溜。夏风赶紧挡了,说一下车碰着乡长,在万宝酒楼上吃了。夏天义说:“我明白了,我说你竹青嫂子咋那么快就回来了?夏风,夏家就出了你这一个,你在省城是忙,可得常常回来才是。”夏风掏了二百元钱放在炕边,说:“伯,我回来急,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这点钱你就拿着去街上买个零嘴吧。”夏天义也不推辞,说:“你还要给我钱呀!也不亏我疼过你,你上次给我买的卷烟我还没舍得吃哩,你看你看。”夏风看见炕头墙上的木板架上放着一包雪茄。夏天义就把二百元交给了哑巴,说:“把一百元还给赵宏声,用这一百元明日去买些铁丝,知道不,买抬石头的粗铁丝!”
夏风从夏天义家出来,并没再回他家,直接往公路上挡过路夜车要到县城。但夏风没想到的是,去公路的三岔路口上,白雪和竹青已经在那里了。竹青正高声地和俊奇说话:“竹青,你回来啦?”“回来啦!”“回来没事吧?”“回来会有啥事?”回头看见了夏风,说:“我兄弟能行得很么!”夏风说:“我哪有嫂子能行,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肯定当个造反派头儿!”竹青说:“你怎么不说在解放前我就是刘胡兰?!”从怀里掏出了烟盒,抽一根递给夏风,说:“我在你家等你,白雪说你肯定从你二伯家出来就要到公路上挡车去县城呀,果真是这样,白雪是你肚里的蛔虫啦!”夏风看了一眼白雪,说:“我还以为我爹出院了在家里……我得去医院呀!”竹青说:“这个时候了,路上哪能挡了车!白雪把俊奇叫来,让俊奇骑摩托带你。”夏风就说:“俊奇哥,那得谢谢你呀!”俊奇说:“有啥谢的?以后我还可以给人吹嘘夏风坐过我的摩托哩!”白雪笑了一下,但没有声音。竹青说:“俊奇,你把车子推过来检查检查。人家两个还没多说话,咱给人家也腾出些时间么,没眼色!”两个人转身往旁边走,白雪却将孩子塞在她怀里,说:“我们有啥说的!”竹青又将孩子塞给夏风,说:“快把你娃抱抱!”夏风抱住了,孩子却哇哇地哭,手脚乱蹬打,折腾得夏风不知所措。白雪又从夏风怀里抱回了孩子,说:“你们走吧,雾大,路上一定要小心!”夏风尴尬地立在那里,然后坐上了摩托后座,摩托车驶走了。
那时候,地上的雾流动起来,谁家的鸡开始叫鸣。摩托车和摩托车上的人渐渐地淡去,白雪一颗眼泪咕噜噜滚下来。滚下来了,眼里脸上毫无痕迹,只是轻轻落在孩子的小手上。
第三十七章
夏天智终于出院了,那是腊月的二十八。夏风在县委要了一辆小车,小车开来的时候,县委办公室主任代表书记来送夏天智,车后箱塞满了年货。四婶翻着看了看,是肉呀酒呀,鸡和鱼,说:“送这么多东西?!”夏天智拽了拽她的衣襟,低声说:“向人家表示感谢!”四婶就说:“谢谢你啊!”主任说:“书记今日开会来不了,他交待说,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夏风不在,都来找他就是了。”夏天智便问夏风:“你没带我那本书吧?”夏风说:“没带。”夏天智说:“明日我给领导签几本书,你送来让领导指正。”主任说:“老校长也著书立说啦?”夏天智说:“老来聊发少年狂。”头就晕起来,额上出了一层汗。夏风让他不要多说话,闭了眼睛养神,车子才起动了。车一直开到清风街的东街牌楼下,夏风要背了夏天智回家,夏天智却一定要自己走,就手撑了腰慢慢地走。一路上碰着的人都在打招呼,夏天智每次总要努力地微笑,待到夏天义斜着身子也在巷口来接他,他突然老泪纵横,说:“二哥,我恐怕这回要绊麻达呀!”
但夏天智的身体竟然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自个在院子里转悠,而且又播放了秦腔。高音喇叭一放秦腔,清风街的人都知道夏天智回来了,亲朋好友接二连三地来看望。凡是客来,四婶都要在厨房烧水做饭,夏天智就怀抱了孙女,开始讲他是患了胃溃疡了,胃切除了五分之三,但胃是能撑大的,医生说一年之后就可以和以前一样的饭量,而现在才这么几天,一日五餐,每次已经吃半碗了。来人就随着他的话一会儿焦虑,一会儿惊愕,然后就说大难不死,后边该有洪福呀。怀里的孩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有些傻,夏天智就说:“臭女子,你笑啥哩?”他自己也笑起来了。四婶端着荷包蛋开水上来了,夏天智说:“肉哩吗?酒哩吗?”四婶说:“夏风刚才去街上割肉了,嫌那是母猪肉,没买成。”夏天智说:“那县委书记送的年货呢,不是有肉吗?”四婶哦哦应着,到了厨房,对白雪说:“你爹就会作弄我!”将那些年货一大筐提到堂屋,当众打开,里边是有一个肉包,绽开纸,一条驴鞭,上面的字条没有动,写着:夏风。来人看了,叫道:“哇,是县委书记送的!”夏天智说:“送来了咱就吃。给大家做了吃!”四婶说:“这我还不会做,得叫来书正哩。”来人说:“不吃了不吃了,我们咋能吃得起这东西!”倒动手把驴鞭包了,放回到筐里。
夏天智的身体恢复得快,是因为夏风回来了。他恨着夏风和白雪闹矛盾,不让给夏风通知他住院的事,甚至夏风到了医院他也恼得不理,但自出院回到家,拿眼睛看着小两口还可以,寻思矛盾可能是化解了吧,心里便朗然了许多。吃饭的时候,他要一家人都坐到桌上来。四婶说:“我坐桌子吃着不香,我就在灶火口吧。”夏天智说:“瞧你娘,端不到席上的狗肉么!”骂是骂着,四婶笑着端碗坐到了桌边。夏天智说:“我这一场大病要是不得过来,一家人想坐一个桌子也坐不成了,既然囫囫囵囵的,在桌子上吃饭多香!”四婶说:“你们不知道哩,你爹做手术的头天晚上,都给我交待后事啦,说谁欠了他的账,他欠了谁的账,说这一院房子两个儿子一人一半,你要是再招人,住是住,但房产权不能给了人家的孩子。”夏风说:“娘咋应承的?”四婶说:“我说我没那么傻,肯定给我儿子的!”夏天智说:“我现在倒要说你了,你那时咋不给我保证:我绝不招人!”四婶说:“我偏不给你保证!”白雪就说:“娘想招人的计划第二天中午我爹一下手术台就破产啦!”一家人哈哈大笑。夏天智说:“是不是我旧脑袋啦?”夏风说:“就是。”夏天智说:“我是考验她哩,她就是不说!”一家人又笑。吃罢了饭,夏天智给夏风递过了一根纸烟,夏风说:“咦,爹这是第一回给我纸烟的!”夏天智说:“你是大人了么,如果我没退休,像你这么大的同事,还不都称革命同志么!”白雪说:“爹还幽默么。”夏天智说:“我在单位的时候幽默得很哩!”夏雨说:“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