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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所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看见窗口上一双眼睛“嗖”地闪了回去。我知道这双眼睛不会是汤勇的,汤勇是不会这么猥琐的,这一定又是那个叫臭虫的小孩。果然,梁所在开着门,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就怯怯地传了出来:“勇哥勇哥,梁所押着那个刀螂过来了。”
我知道他说的刀螂是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快:你小子什么眼神?我至于那么瘦嘛。
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我的眼前一黑。里面的墙壁竟然是黑色的。我甚至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油漆味道。
梁所退后一步,把我往前一推,关门走了。
汤勇半躺在后窗下面的阴凉处,阳光照着我的眼睛,照不到他,我只能感觉到阴影里的他又高大又强壮,身上似乎有寒气散发出来。阳光跟人一样,总是欺软怕硬,我跟刷锅的在一个号子里的时候,那时候冷,它总是照着我,很少照刷锅的。现在天热了,我不需要它照了,可是它偏不听我的。它照我,如同照一泡本来就没有多少水分的屎,它非要让我丢丑不可。我就像一个朝鲜族妇女那样,把单薄的铺盖顶在头上,遮挡住耀眼的阳光,冲窗户下亮了亮牙齿:“勇哥,我来了。”
汤勇不说话,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扭一扭地活动他粗壮的脖子,他的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刷锅的睡觉时的磨牙声。
呵,大哥们都喜欢玩派头呢。我胸有成竹,类似他这样的社会大哥是不会连窝边草都吃的,他们的觉悟断然不会比兔子低。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刚来的我了,我已经有些明白这里面的人与事了。我站在那里没动,我在等他发话。
“膘子,放下铺盖呀,自己罚自己站?”臭虫在我的大腿上使了个小鞭腿。
“我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合适。”我忍住这一腿,把铺盖抱到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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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你妈的!”汤勇的声音很低沉,但是充满力量。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勇哥,你骂的是我?”臭虫的声音立马变成了小鸟叫唤。
“不骂你骂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汤勇终于直起了身子,但是眼皮依然没有抬起来。
“我哪儿说话了?”臭虫的这句话转悠在鼻孔里。
“伙计,哪儿的?”汤勇边问边用一根指头自上而下地点了点马桶边。
我这才敢抬眼看他。我发现这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人,如果没有从眉毛到颧骨的那条大疤,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他脸上的那条刀疤可真恐怖,像一根鲜活的蚯蚓似的。我不理解一刀上去,横跨眼眶,他的眼睛怎么会安然无恙。
稍一停顿,汤勇终于抬了抬眼皮,见我在看他,他正一下身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和动作。
我收回目光,舒口气,弯腰放下铺盖,蹲过去搭讪:“勇哥,见到你真高兴,我叫胡四,河西的,快要判了。”
汤勇皱了皱眉头:“没问你那么多。来了有些日子了?”
我在心里稍一合计,开口说:“四个多月了吧。”
汤勇点了点头:“我看见过你,那天我提审回来,你跟小广打过招呼。”
原来他认识陈广胜,我的心里不禁一阵狂喜,好啊好啊,在哪里有认识的人都有好处啊。
胸口一松,腿接着也一软,我“扑通”坐到了地上:“勇哥,我跟小广是铁哥们儿。”
“操你大爷的,”汤勇一歪嘴巴,“扑哧”笑了,转头问臭虫,“你说怎么都这么些德行?”
“就是就是,”臭虫冲我一晃绿豆大小的拳头,“知道小广跟勇哥什么关系吗?仇人!”
“别急呀勇哥,”我在心里大骂自己傻,嘴上表白,脸烫得发麻,“我的话还没说完……”
“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物……”汤勇伸个懒腰又躺下了,“人哪,操。”
“舔×帮子舔到屁眼儿上去了吧?”臭虫的这句话还没说利落,“哎哟”一声捂着胸口就趴下了,屁股一撅一撅,跟一头上架的种猪似的。
我想笑,活该,谁让你小子连个恰当的比喻都不会?这话要是让我来说,我会这样说:我的亲爹,亲孙子亲到儿子的脸上去了吧?不对,那样的话就不是捂胸口了,恐怕连裤裆都得捂着……我明白,这当口我不能随便说话,应该装膘子,不然还不知道要捂哪里呢。
我冲汤勇傻笑两声,做憨厚状,咧咧嘴,摸着头皮又蹲了起来。
汤勇斜着身子摆了摆手:“别蹲了,坐着说话。你别听他胡咧咧,我跟小广没什么。”
这件事情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随便跟人套近乎,包括以后回到社会上。我记得多年以后我跟一帮兄弟给第二次出监狱的小广接风,一个叫黄三的跟我套近乎,我表现得跟此刻的汤勇一样,黄三当场就被蝴蝶的一个兄弟把肝打破了。我曾经跟蝴蝶说起过当年我跟汤勇的这个典故。蝴蝶说:这没什么,当年我比你还傻呢,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我也会跟你一样。那时候,蝴蝶跟汤勇都已经是“港上”大哥级的人物了,因为利益冲突,他们俩拼得你死我活。有一次我请他们俩喝讲和酒,汤勇笑了:“老四,我就佩服你这一手儿,当着人说人话,当着鬼说鬼话。我还不知道你的想法?还记得当年在看守所你不承认你跟小广是哥们儿那事儿了?”那时候我已经跟蝴蝶联手了,说话也很硬。我说:“勇哥,小的时候谁都不是天上的老鹰,大家都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汤勇不说话,只是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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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汤勇再也没有跟我说话,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这么个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心情有些沮丧,甚至后悔要求来他的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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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勇很悠闲,我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候瞥见他一个人倚在被子上吐唾沫做成的泡泡玩儿。
臭虫这孩子其实很可怜,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把邻居家的小女孩当玩具“玩”了一把就进来了。汤勇把他当丫鬟使唤,使唤完了就拿他开心,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这是因为汤勇知道臭虫曾经在背后骂过他。臭虫曾经要求过所长,要离开这个号子,不知什么原因,所长就是不同意。那几天,汤勇老是逗臭虫唱一些污七八糟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歌,对我不冷不热,好像我是个多余的人。
我一直想跟汤勇套套近乎,我知道这样的人对我有用,机会终于让我逮到了。
记得那是个礼拜天,礼拜天的监规比往常要宽松一些,我怂恿臭虫跟对面的姐姐对歌。
我说:“虫虫,对面的阿姨会唱刘三姐。”
臭虫说:“那有什么?我也会。”
我说:“你是男的,唱出来不正宗啊,要不你唱牛二哥,让她唱刘三姐,看你们谁能唱过谁?”
臭虫瞄着在一旁入定的汤勇说:“勇哥,礼拜天了,咱们热闹热闹?”
汤勇把一个唾沫泡儿吹到鼻头上,点点头说:“热闹热闹。”
接下来可就真的热闹了。原来臭虫这小子不会唱牛二哥,把嘴撅到窗口上哼哧了半天才哼哧出这么一句歌词:“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后面的就想不起来了,憋得小脸通红:“对门的大婶,该你唱啦——”
对门没有反应,臭虫可怜巴巴地冲汤勇眨巴了两下眼睛:“勇哥,对门的不理咱们。”
“你就说你熬不住了,想跟她睡觉,她就理你了。”
“那她骂我怎么办?”臭虫这话说得可真够儿童。
“那你就真的过去睡她,在这方面,你是咱号儿里的老大。”
“算了,我不敢。”臭虫怏怏地倒退回来。
“没事儿,你就这么说,她要是敢骂你,我跟她没完。”
臭虫跳舞似的来回倒腾了两下脚,神情有些茫然:“勇哥,我真的不大敢,听说今天是梁所当班儿。”
汤勇一提脚镣站了起来:“胡四,揍他!”
臭虫慌忙把嘴巴撅到了窗口上,声嘶力竭地喊:“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连喊了三遍,对门终于开口了:“你的家在你妈的×里!”
臭虫转过身子,作童贞状,冲汤勇摊了摊手:“哥,她真的骂人哦。”
汤勇嘿嘿笑了:“你唱的不对啊。你这样唱,对门的,我问你,你的老×在哪里……”
尾音还没唱利落,门“咣当”一声就打开了,梁所赫然站在了门口:“谁在大声喧哗?”
首先被提出来的是我。我有些纳闷:汤勇犯了错,让我出来干什么?
梁所没有问刚才唱歌的事情,皱着眉头说:“汤勇是个身负重案的罪犯,让你去他的号子是看你还算机灵,让你随时监视着他的。记住,发现汤勇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马上报告政府,这对你将来的判决和判决以后的改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连连点头:“我明白,以后我坚决听从政府指挥。”
梁所摸了摸我的肩膀:“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文质彬彬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不知道珍惜自己呢?”
我的心头一热,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进到号子,梁所指了指汤勇:“收拾你的铺盖,换号。”
终于熬到了开庭的日子。上午九点出去的,不到十点就回到了号子,手里多了一张《刑事判决书》。我像杨白劳看黄世仁的地契一样,傻乎乎地盯着这张纸看了半晌,终于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着:被告胡四因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放下《判决书》,我心里那个高兴啊,想想我才二十出头,发到劳改队呆上两年,刚刚二十多岁,什么都不耽误,比那些动辄十几年的强多了,再说在这里学到了外面不可能学到的东西,没准儿出去以后能成大气候呢。没听人家说,没进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吗?想着想着就想唱支歌庆祝庆祝,刚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运气,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梁所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冲我勾手:“胡四,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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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了,”我知道这是让我换号儿,弯腰卷起了铺盖,“梁所,上集中号?”
“是,上集中号,”梁所摸一把我的肩膀,一正脸,“判了几年?”
“两年,在这儿呆了半年了,应该说还有一年半就回家了。”
“恭喜你呀……出去以后别记我的仇啊,寒露那天打你,已经被我处理过了。”
“谢谢政府。哪能记仇呢?我犯了罪,吃点儿苦头那是应该的。”
“是啊,应该这样想。听说寒露也快要判了,到时候你们俩别给我找事儿啊。”
一听这话,我的脑袋“翁”的响了一下: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要跟他打交道了呢?
我想过无数次了,我要报复,得趁他还没到集中号之前赶紧打好基础,省得让这家伙长足了羽毛。
路过汤勇号子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梁所笑了:“别想了,汤勇走了。”
我突然感到空虚:“什么时候走的?”
梁所拽着我往前走:“前天半夜走的,升级了。”
集中号里的幸福生活(1)
集中号在南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号子。梁所把我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五六个汉子正盘坐在地板上打扑克,几位老兄赤裸的身上用墨汁画满了各种图案,这些图案大都是人体生殖器官,画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看来这几个家伙的观察力不错。
我在心里笑了,集中号就是自由,竟然有这么解闷的娱乐方式。
门关上了。一个自称老傻的大胖子停住手,笑着问我:“兄弟,刚判的?”
看他笑得很亲切,我的心里暖洋洋的,顺手丢下铺盖,朝他笑了笑:“大哥,刚判的,两年。”
老傻一把胡噜了扑克:“很好啊,我判了八年。坐,跟哥儿几个说说你是怎么个情况。”
这位老傻兄长着一张馒头一样的大白脸,鼻梁骨很夸张地凹陷进去,像是被人用勺子挖走了一块,眼睛分得很开,不过比胖头鱼的景况似乎好一些,这样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有些憨厚,又有些滑稽。我觉得这些人都挺面善的,便不再胡说,一屁股坐在地下:“诈骗。”
“看你白白净净的,我还以为是个强Jian的呢……真没劲。哎,你是不是就是那天晚上在厕所被寒露好一顿收拾的伙计?”
闹不清楚他跟寒露是什么关系,我不敢大意,提着一口气说:“没什么,寒哥跟我闹玩呢。”
“有那么玩儿的吗?”老傻抬眼瞄瞄我,沉着嗓子说:“他是在拿你泄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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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门儿,看来老傻跟寒露不是一个频道上的人。我试探着问:“大哥认识寒哥?”
“岂止是认识,我跟他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