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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古道大气不敢出。
“少年愤怒地上前,恶狠狠地质问他的父亲。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巴掌,然后让他滚。少年永远都记得那时,他父亲脸上恼羞成怒的模样。也就是那时,他心目中的战神倒塌了。”
冯古道建议道:“如果少年这个词用得太辛苦的话,用我也可以。”
薛灵璧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一怒之下,离开了军营,住在边关的小镇上。那时候的我虽然余怒未消,心里却隐隐希望父亲会追上来,向我解释之前不过是个误会。”他顿了顿,面色沉重,“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
“这种事情的确很难解释。”冯古道倒是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大元帅颇是同情。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又正值壮年的男人,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不得不在下半辈子都当个鳏夫,这的确是件令人懊恼又郁闷的事。所以说人若是没有糊涂一世的准备,就千万不要去学潇洒,做糊涂一时的事。
“直到三天后,我收到了父亲的噩耗。”薛灵璧道,“原来父亲当日就追出去寻找我,却在途中遇到魔教明尊……遭遇不幸。”
冯古道道:“你怎么知道是明尊所为?据我所知,明尊很少会出手杀人。这种事通常是暗尊做的。”
“因为父亲的尸体就是明尊送回来的。他亲口承认,是他杀的父亲。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当时的亲信。若非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交谈,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父亲并非他们所说的死于盗寇。也是,我父亲一生英雄,一般的盗寇怎么可能伤他分毫!从那日起,我就决定,总有一天,我要铲平魔教,要杀明尊为我父亲报仇!”
他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如刀掷铁板,让冯古道背脊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可惜那时候我还太小,武功不济,在朝中也没什么分量。不过没关系,所谓祸害遗万年,我相信明尊不会那么早死。”薛灵璧恨恨地咬牙,那颗朱砂痣顿时鲜红如血,“可惜他很快就传位给他的徒弟。而他的徒弟没多久又输给了纪辉煌,退出了睥睨山。”
“说不定这是报应啊。”冯古道小声道,“既然这样,你就当老天爷已经替你报仇了。何必再执着下去?”
薛灵璧闭了闭眼睛,半晌才道:“杀我父亲的是老明尊,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想滥杀无辜。”
“……魔教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冯古道意味深长。
“灭不灭魔教,杀不杀明尊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想逼老明尊出来而已。魔教是他的心血,明尊是他的徒弟,我不信当他们遇到危险时,他还不露面。”
冯古道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总结道:“所以你之所以对魔教做了那么多事都是为了逼老明尊出来?”
“不错。”
“那藏宝图呢?”他可没忘记薛灵璧默认过藏宝图是在魔教的。
薛灵璧敛容道:“这是另一桩事。当初被先帝托付藏宝图的就是父亲,这件事情是皇上告诉我的。但是我们搜遍了侯府都没有找到藏宝图的下落。所以皇上和我都怀疑藏宝图当时被父亲带在身上,被明尊拿走了。”
冯古道恍然,“很合理的推测。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因为我说过,我要下个赌注。”薛灵璧定定的望着他,黑色的瞳孔犹如深潭,仿佛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吸进去,“不过在我下注之前,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冯古道不由肃容。
“这里是城郊,就算你的回答不是我想听的也没关系。你可以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秋后算账。但你若是骗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将你千刀万剐。”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你不吓我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薛灵璧用极缓的语速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魔教派来的人?”
暧昧有理(五)
冯古道惊愕地扬眉,随即怅然叹息道:“侯爷还是不信我。”
薛灵璧对他眼中的失落视而不见,兀自道:“若是当年我肯留下来听我父亲的解释,或许他就不会英年早逝,含恨而终。”
冯古道似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沉默不语。
“我不想一错再错。”薛灵璧道,“冯古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冯古道坦荡荡地回望着他的凝视,道:“不是。”
薛灵璧面色不改,“你知不知道说这句话的后果?”
冯古道道:“君子坦荡荡,我问心无愧。”
薛灵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瞳孔,时间仿佛凝结在冯古道回答的刹那。
许久。
又许久。
“好,我相信你。”
他听到自己将一个沉重的赌注孤零零地押在空荡荡的赌桌上。
赌桌另一头,站着另一个自己。
冯古道微笑道:“这应该是侯爷最后一次怀疑我了吧?”
他这句话纯属调侃,并不指望薛灵璧回答的,但是出人意表的是,薛灵璧居然点头道:“我答应你。”
冯古道躬身垂首,将脸上的错愕悉数送于大地。“多谢侯爷。”再抬头,已是一派欢欣之容。
薛灵璧道:“你觉得明尊是真的死了吗?”
冯古道道:“既然是皇上所言,想必不会有假。不过明尊向来行踪飘忽,难以捉摸,也难保不是诈死之计。”
薛灵璧道:“狡兔三窟,以明尊的为人而言,的确有此可能。不过……”
冯古道见他迟迟不接下去,忍不住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凤凰山所见之人是真的明尊,那么他死于泥石流也未可知?”薛灵璧俯身在地上捡起一根枯草,“明尊纵然是一代枭雄,但到底是血肉之躯,难以抵抗天地自然的作弄。”
冯古道道:“侯爷的意思是……”
“我曾怀疑过那个明尊其实是袁傲策所假扮,但是我和袁傲策交手之后,发现两人的武功虽然大同小异,但是出招力度、速度和角度皆有不同。袁傲策就算是习武奇才,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相同的武功使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特性。”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我怀疑,明尊或许真的死了。”薛灵璧察觉自己竟然因为说出这句话而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轻松。
“侯爷,我有一事不明。”冯古道道,“侯爷为什么之前会怀疑凤凰山的明尊是假的呢?若他是假的,那么侯爷认为真正的明尊又在哪里?”
薛灵璧忍不住翘起嘴角道:“也许就在这里,我的面前。”
冯古道呆若木鸡,“侯爷,你说的该不会是……侯爷真是抬举。”
薛灵璧道:“因为你身上有太多捉摸不透的谜。”
冯古道摇头苦笑道:“侯爷真是抬举我。我若是能当捉摸不透四个字,只怕母猪也能当魔教暗尊了。”
薛灵璧道:“若魔教暗尊真的是头母猪,我愿出三千两来供养它。”
冯古道倒吸了口气道:“三千两?我开始后悔自己不是头猪了。”
薛灵璧失笑。
“侯爷。”冯古道突然低声道,“如今皇上和袁傲策交好,明尊又时运不济,被泥石流冲死,想逼老明尊出来是难上加难。你今后可有其他打算?”
薛灵璧收起笑容,“袁傲策之所以与皇上交好,多半是纪无敌从中牵线的缘故。”
“纪无敌?”
“我曾经说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动辉煌门。”薛灵璧淡然道,“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为什么?”皇帝和纪无敌?冯古道实在很难将这样两个放在一起,光是想就天雷阵阵。
“我知道得并不多,皇上只说辉煌门不可动。事后听宫里的公公们提及纪辉煌与皇上似乎有过交易,而且事关睥睨山,具体却是不知了。”
“事关睥睨山?”
薛灵璧见他神情古怪,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当初纪辉煌将魔教逼出睥睨山,是否与皇上有关。”
薛灵璧想起当初冯古道曾说明尊之所以离开睥睨山完全是因为畏于纪辉煌的威势,不由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纪辉煌之所以对付魔教,是因为皇上下的令?可是皇上为何要下此命令呢?”魔教就算横行江湖,也横行不到九五之尊的身上啊。
冯古道道:“我只是做此猜测。”
薛灵璧道:“若是皇上不想有人呆在睥睨山,又为何任由蓝焰盟占领睥睨山呢?”
冯古道回忆起薛灵璧之前对魔教和蓝焰盟的猜测,笑道:“侯爷不是还怀疑蓝焰盟是魔教的分支吧?”
“至少本侯至今仍未想出更好的解释,解释蓝焰盟消失得如此快的原因。”
冯古道道:“或许是皇上暗中帮了纪无敌一把?”
薛灵璧觉得益发不可思议,“原因呢?”
冯古道耸肩道:“只怕只有天知地知,皇上和纪辉煌才知了。”
薛灵璧道:“纪无敌或许也知道。”
“纪无敌?”冯古道眼珠一转,“他到了京城。”
薛灵璧右手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两下左手的手背,“罢了。此事并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老明尊。”
“侯爷有何打算?”
他凝眉沉思片刻道:“你觉得,我若是和袁傲策做交易,他会同意么?”
“侯爷的筹码是?”
“魔教,如何?”
冯古道低声道:“侯爷想要帮袁傲策重振魔教?”
“不但是重振魔教,而且还有我做其靠山。”他微微一笑,“就如栖霞山庄的端木回春一般。”
冯古道心中暗叹,这样的条件除非袁傲策真的成了一只母猪才会答应。不过他嘴上却连连赞叹道:“侯爷英明,不费吹灰之力一箭双雕。既卖了袁傲策的人情,又达成了目的。”
“可惜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薛灵璧叹了口气,“若是明尊未死就好了。”
冯古道嘴角微抽,“侯爷的意思是?”
“一个会为了躲纪辉煌而撤出睥睨山之人,想必会更识时务的。”
“侯爷对明尊真的是……”冯古道语调怪异道,“很赏识。”
薛灵璧弯腰,将脸凑近他道:“你不希望我赏识别人?”
精致的脸在冯古道眼前陡然放大,那颗鲜艳的朱砂痣刺得他眼睛一痛,忍不住撇开头道:“作为侯爷的门人,于公自然希望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效忠侯爷,将雪衣侯府发扬光大。于私,我当然希望能够在侯爷眼里一枝独秀,独占鳌头。”
“你已经是了。”
在冯古道的思绪还颠三倒四,纷纷乱乱的时候,薛灵璧这样轻轻地冒出一句。
冯古道愕然回头。
薛灵璧却已经站直了身子,“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加快步子追上去道:“侯爷。有句话,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问。”薛灵璧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冯古道踌躇了下,决定开门见山道:“侯爷怀疑我并非一朝一夕,为何突然推心置腹?”
薛灵璧道:“你想不通?”
“想不通。”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想到通为止。”薛灵璧轻笑。
他也曾经很想不通。
这样冯古道,明明是他的门下,应该处处对他小心翼翼、言听计从才是。他却偏偏阳奉阴违,且阳奉阴违得明目张胆,常常令他气怒不已又哭笑不得。怀疑和困惑的种子是那时埋下的,因为怀疑困惑,所以时不时地揣测,因为时不时地揣测,所以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将他牢牢地锁在身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套不过他的眼。直到凤凰山遇险,发现这样吊儿郎当的人竟然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朝夕相对,眼中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乃至成了习惯,连重回侯府都不能改。知道他四处打听自己,心中竟然生出欢喜,乃至于练功亦不能静心。
新年进宫,遇到的桩桩都是苦事闷事,不能言不想言,只能喝酒。但是三分的熏醉,却让他更加苦闷,因为身旁所见之人个个面目可憎。极目而望,声色犬马,独缺一人。于是醉至七分。熬到回府,看到他站在门前等候,心中刹那涌起的喜悦难以形容。
面是冷的,因为天寒地冻,心是热的,因为不能自已。但乐极易生悲,与袁傲策一战惨败。其实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并非最好状态的自己,输是必然。可是他无路可退,因为那个人在身后。
醉酒时,他想见的是他。醒转时,他想见的也是他。
至那时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表面上再不动声色,心中也早已一败涂地。晓世二十余载,头一次尝到这样的情味,陌生却心怀荡漾。困守围城并非他一贯所为,心意既定,便容不得这样咫尺天涯。心中的困惑怀疑他要一并清除,因此出城摊牌,下注,倾毕生之情做豪赌。他向来有洁癖,生活是,感情亦是。一段情便负一生,容不得再有人染指。
若胜,则欢欢喜喜团团圆圆。
若负……
“侯爷?”冯古道见薛灵璧神情错杂,迟迟不语,忍不住道:“你在想什么?”
薛灵璧望着他,忽而展颜一笑,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若负,就埋葬彼此入坟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