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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赞面无表情地叉了一筷子,咀嚼半天,一边舀汤一边下结论:“咸了!”
“你知足吧,官盐涨价了,有机会你赶紧多吃点!”
第二天宋临还想出去逛荡,美其名曰——旧都风采该当顶礼膜拜!
罗赞不同意,“今日放榜。”宋临根本没指望,揣了几吊大钱上大街找吃的。
一碗馄饨还没喝完,隔着半条街就听见一群人在狂吼乱叫,“公子……”“宋相公……”“宋公子……”
富贵眼尖,蹿上来一把逮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子,中了……中了……”
宋临白了他一眼,接着喝,“中了什么?别告诉我中了举人,说这话你信?”
“信……信……”
“信?谁来信了?”
“中了……二十三名!”
咣当!
瓷碗掉到地上,砸得碎末四处横飞,一碗热汤淅淅沥沥全浇到了宋临脚背上。过了半晌,宋临“唉哟”一声倒在富贵身上,直僵僵地抖着嘴唇问:“我……能中……举人?”
富贵不由分说,背起宋临两蹄翻飞,一溜烟儿跑回客栈,馄饨摊老板抄起菜刀撵在后面暴吼:“给钱!你找死!”
宋临浑身虚脱地瘫在椅子里,周围人声鼎沸,他完全充耳不闻,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墙上的捷报,摸着脸唠叨:“熙潜的意思真的是日薄西山?”
日薄西山?
您说有哪个不要命的考官敢出“日薄西山”这样的题目?这不是触大明朝的霉头吗?也就我们的宋大秀才艺高人胆大……哦,不!人家现在荣升为宋大举人了!
列位可能要问:他靠什么中的举?
靠什么?说之前您先站稳了!
——墨汁!沾到脸上一时半会儿洗不掉的墨汁!
此事迂回曲折,前因后果且听本人慢慢道来:
主考大人对同考大人说:“把苏州宋临的卷子找出来给我。”
同考大人疑惑:宋临难道是他亲戚?要不,是士绅大户?战战兢兢从落榜卷子里捧了出来。
主考大人聚精会神地详加批阅,沟壑纵横的老脸原本喜笑颜开,看着看着笑容没了,一半过后,眼角抽搐,读完最后一个字,(奇*书*网*。*整*理*提*供)拍桌子大骂:“狗屁不通!”
老头一哽,左右瞟瞟,幸亏没人,喝了口水润润唇,自言自语:“老夫看走眼了?”片刻,把茶杯一掼,神情坚定,“不可能!”提毛笔写了个“二十三”。
此后,卷子提交各处,众人听说“二十三名”是主考大人亲自审定的,谁敢推翻?
得!一位崭新的第二十三名举人就此诞生!
宋大秀才的文章既然得到了主考大人的最高评价——狗屁不通,他怎么还能中得了举?
您一定要记住四字真言——阴差阳错!
话说主考大人,四书五经里对《周易》是情有独钟,除非不让他出考题,否者一律从《周易》里找,他老人家大半辈子就花在瞧风水看面相上了。
想当年,主考大人年过不惑,膝下无子,耿耿于怀。不久,父亲病故,主考没把父亲葬在祖坟里,四处找风水宝地,您还别说,真让他找着了,坐北朝南群山如展翅大鹏。
葬后一年,哎?小妾生了个大胖小子,主考大人这个乐啊,跪在坟前喜极而泣。
儿子长大面带颓败之气,主考大人天天胆战心惊,心说:别再出点岔子,他要是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
把儿子圈在家里养,自己教他念书。事有凑巧,某年夏天,瓢泼大雨下了好几天,族中家学房子倒塌,压死五六个孩子。主考目瞪口呆,“先见之明!没让他读家学实是祖宗保佑啊!”
嘴上说祖宗保佑,实则对自己看面相的能耐深信不疑,认定自己功力不凡,能预知未来扭转乾坤!
您瞧见没?宋临就是个照妖镜,一眼就把老家伙打回了原形,从本质上说他就是个走江湖看相的游方术士!
既然认定宋临“印堂发亮”将来会大展宏图,他能不善加提携?
天意啊天意!“顺天者昌!”宋临果然是这句至理名言的最佳注释!
晚上,宋临痴痴呆呆地坐在餐桌边,伙计忙进忙出,“咣当”,木板掉在地上,掌柜的大骂:“眼睛瞎啦!”
宋临被吓醒了,眼神转过去,瞟瞟木板,嗯?“状元楼?”
掌柜的赔笑,“罗相公中了头名解元……”
没等他说完,宋临“腾”站起来,“啊?这事儿……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能知道什么?
旁边一个落第秀才不服气,嗤笑,“掌柜的,解元跟状元差着十万八千里,这匾额还得等个十年八年才能挂!”
“哦?”宋临笑呵呵地踱过去,抓了把筷子“砰”敲在桌子上,把那人吓了一跳,“这位兄台,正所谓‘状元及第’,及了第的就能当状元,这匾额……”一指地上裂了条缝的木板,“及第及第,就是要掉到地上。您瞧这地及的,想不当状元老天爷都不答应!”
那人脸憋得通红,张嘴闭嘴,拂袖而起,嘲骂:“小人得志!”
宋临没理他,乐呵呵地回房找罗赞。
4
“咔嚓”推开门,罗赞正在写信,宋临笑容满面地行礼,“公聆兄……”
“行了行了,我听了一天的阿谀奉承。”
宋临攀上他脖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想家了?”
想家?我想干货铺子!小栓子家杀个三四回鸡,我那点调味料就得见底!但,表面上却使劲点了点头,“唉……叔祖年事已高。”
“好,过了鹿鸣宴就回去。备考会试。”
宋临唉声叹气地回屋睡觉,短短十几步远的路程,唠唠叨叨念了七八遍:“参加什么鹿鸣宴啊……”
没几天,俩人穿戴一新前去赴宴,白胖子巡抚啰里啰嗦打了半天官腔,人人昏昏欲睡还得装得精神百倍,白胖子大手一挥,宣布:“开席!”
宋临眼前一亮,跟旁边二十二名和二十四名客气了一番,一筷子叉起烤兔肉,细细品尝,点头称赞:“鲜香爽滑。”
二十四名一愣神,呆呆地看着宋临,突然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你右手边上那道菜是长江白鳝。”
“哦?”宋临表面按兵不动,筷子却毫不迟疑地伸了过去,双唇抿合,嗓子眼里咕哝:“你正前方的是太湖紫菱炒阳澄湖大闸蟹。”
二十四名夹进嘴里咀嚼,一耸眉毛。举起酒杯跟宋临碰了碰,“今日秋高气爽,如此盛会……”瞟瞟没人主意,侧头耳语:“十七年汾酒。”
宋临吃惊,挑大拇指,“高人!小弟佩服!”
那人腼腆一笑,“不才姓徐名津字文良,镇江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姓宋名临字博誉,苏州人士……”
没等他说完,徐津嬉笑,“好地方啊,出丝绸织绣。”
“此言差矣!”宋临摇头晃脑一副酸儒架势,“我们那儿出太湖三白,那小白虾,壳薄肉嫩……”
“哈哈……”徐津突然大笑,眼见同席之人齐刷刷地看着他,赶紧闭嘴,“我们镇江出肴肉和陈醋。”
宋临举杯与他撞撞,“徐兄,小弟敬你一杯!”光明正大地凑过去,憋着嗓子问:“南京有什么好吃的?”
徐津舀了勺鸭蹼羹递过去,“宋兄,下酒。”勾着舌头小声嘀咕:“南京人翻着花样把鸭子身上的那点零碎吃了个遍。”
宋临一抱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过奖过奖。切磋一二可好?”
宋临正想答应,旁边一人听见“切磋”二字突然来了精神,“二位兄台要以文会友?可否容小弟在旁扫地焚香?”
徐津暗自腹诽,真想一巴掌抽在他嘴上;宋临心中痛骂,恨不得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全桌震动,七嘴八舌地乱开了,“此时桂花飘香,有花无诗,不雅不雅!”“皓月当空,挟姬游秦淮,文坛盛事!”“会试在即,不如互相研习……”话音未落,一片轰然赞同声。
宋临徐津面面相觑,一个撇嘴角,一个翻白眼。
俩人想法惊人地一致:雅!真雅!现如今什么文坛盛事都比不上会试!
徐津往他身边靠了靠,“贡院后面有家粥店,田螺蚌肉粥独步南京。”
宋临跟着全桌人鼓掌叫好,托起腮,遮住嘴角说:“我喜欢甜味的粥。通常都是自己做。”
“乡试题出《周易》,各位猜测会试要出什么?”打完马虎眼,徐津悄悄地说:“大才啊!你不光会吃还会做?”
“吃,人生第一大要务!正所谓‘食色性也’,‘民以食为天’!换言之,人,活着就为了一个字——吃!”
“精准!”
这倒好!斯文谦和的“鹿鸣宴”三个字,活生生被砍成了两截,有人只关注“鹿鸣”;有人只热衷“宴”。关注“鹿鸣”的人多,轰轰嚷嚷高谈阔论;热衷“宴”的人少,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反正大家各取所需,收获颇丰啊!
几天后,宋临和罗赞乘船回苏州,船刚离开码头,宋临“呀”一声惊呼。
罗赞问:“怎么了?”
“忘记跟徐津告别了。”
“徐津是谁?”
“第二十四名举人,镇江人。”
“不碍事,进京会试一定会遇到他。”
会试?我疯了才跑到京城去找抽!宋临对着浑浊的长江水一皱眉,进舱睡觉。
俩人刚进镇口,鞭炮骤响,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把宋临吓得一哆嗦,一点笑容全僵在了脸上,一个硕胖的老头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路高呼:“临儿……临儿……”
“叔……叔祖?”宋临刚想跪下来磕头,老头一把拎起来,二话不说动手就扒衣服,把宋临扒蒙了,“叔祖,这是干什么?”
“高香蜡烛扎纸祭品都准备好了,跟我去祭祖……快点快点,把靴子脱了。”
三五个族中人蜂拥而上,穿衣、戴帽、换鞋、系腰带,宋临眨了两下眼,完事了。罗赞乐呵呵地看着他出洋相。
宋临往祖宗牌位前一跪,左叔祖,右族长,俩老头老泪纵横,族长反复不停地念叨:“宋氏宗族世代从商,终于……终于挣出功名来了奇Qisuu書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宋氏子孙长享荣华富贵……”叔祖哽着嗓子半天冒了一句,“苍天啊!”
宋临舟车劳顿疲倦之极,还得跪得笔直,跟着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磕完头,站起来,宋临以为逃出生天了,结果叔祖一句话又把他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只见叔祖抬腕一挥,“开家宴!”
这下可好,宋临向每一位长辈敬酒,然后平辈晚辈给他敬酒,一直闹腾到三更天,繁文缛节终于彻底施行了一遍,宋临虚脱了。
糊里糊涂也不知在谁家睡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往家跑,刚上大街,一片恭维祝贺声,宋临脸上挂不住,寒暄几句,拔腿飞奔。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小栓子嚷嚷:“花生涨价了,回家拿钱去!”
一人发火,“凭什么涨价?”
“凭什么?”小栓子嗤笑,“就凭宋秀才变成宋举人了!怎么着,不服气?不服气上对门买去!”
气得那人甩手走人,宋临赶紧拦住,满脸堆笑地讨好,“没涨价没涨价,您别听他瞎说!”转脸怒瞪小栓子,“一会儿找你算账!”
小栓子一步步往外挪,“秀才……呃……举人,你回来啦,你忙着……”撒腿赶紧跑。
宋临把铺子一关,举着账本一样样查点,不点不要紧,一点,怒从心头起,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很好!你就等着卖身为奴吧!”
甩门冲出去,直奔小栓子家,进门冷笑,“你姐杀了几回鸡?”
小栓子跳起来往家钻,“姐,姐夫回来了。”
他姐跑出来,溜了一眼,含笑又回去。急得小栓子直叫:“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宋临一把揪住他耳朵,“笋干香菇蕨菜上哪儿去了?你倒是会挑啊,什么贵你偷什么!”
“卖了卖了,你轻点,疼啊!”
“卖了?钱呢?”
“钱……嘛……”
没等小栓子回答,他爹走出来,给宋临行礼,“宋相公何时来提亲?”
“提亲?”宋临一愣神,干笑,“铺子门忘记关了……”掉头就跑。
小栓子来了精神,追在后面哈哈大笑,“怎么一谈提亲你就忘记关门?”
刚到家,小地痞正在屋里守株待兔,从桌上跳下来,“宋相公一向可好?”
“行了,你娘又走街窜巷见着哪家黄花大闺女了?”
小地痞一本正经地点头,“还是相公痛快,明人不说暗话,这回是前街的孙乡绅家,世家旧族,小姐识文断字,等闲人家他们还看不上呢。”
“回去告诉你娘,我就是等闲人家,配不上。”把手往他跟前一摊,“拿钱来。”
“什么钱?”
“上次的木耳钱,我说过,再敢提亲事,我两罪并罚!”
小地痞“兹溜”一阵烟蹿出去,“我叫我娘再给你找找。”顺手又抓了把木耳。
宋临对着背影愤恨:“识文断字的旧族小姐?比我大六岁的老小姐!”
关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