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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手、上。”
最后这七个字利箭钢刀般刺透了我,我急怒攻心,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奈何
不了他,这一股悲愤之气在胸臆中开阖激荡,生生又逼出一口热血来。
他拖着我,如同拖着一件宣告胜绩的战利品,对着庭院幽暗处晃动的人影道:“
将皇兄寝宫好好清理一下,手脚伶俐些,不许碰掉他半根头发!”
有内侍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我低头看着身后雪地上一道蜿蜒的深辙,如永不溯流的九曲寒波,不知欲深向何
方。
第12章
十二 醍醐之音
开宝九年,十月癸丑,帝既崩,谥英武圣文神德皇帝,庙号太祖。弟晋王光义立
,未逾年而改元,即太平兴国元年。
我醒来时,大雪初霁。盯着床柱上熟悉又陌生的纹路装饰看了许久,才恍悟过来
,这里是荆馆。趴在我身上一面换纱布一面抹眼泪的,可不就是秋水?见我醒了
,愈发哭得梨花带雨似的,嘴里嘟囔着:“主上……瞧你这一身伤……大半年不
见,又清减了许多……那个赵光义比他哥更不是东西,主上还发着热呢,居然下
这么重的手……”
流珠在铜盆中濯洗着纱布,慊然道:“虎豹亡,豺狼兴,奈何苍天无眼!”
我倚着软垫半卧着,摇摇头道:“世事皆有定数,不是你我凡人可以揣度。”
秋水快嘴:“可不是?恶事做多了,总会有报应。譬如说赵匡胤罢,几日前瞧他
还活蹦乱跳的呢,说殂便殂了,可不就是报应?听说一夕之间死得不明不白的…
…”
“秋水!”我喝阻道,声色俱厉,“帝王家事,不许言论,那些个捕风捉影的消
息,连听都不许去听,知道么?”
“……是。”她怯缩了一下,委屈地抿紧了唇。
我心中暗叹,弑君篡位,滔天罪行,赵光义什么心性,如何肯留半点把柄与人?
那夜凡是含光殿的内侍宫女禁卫军,全都被他灭了口,做得滴水不漏。臣民再怎
么怀疑赵匡胤这场暴病来得蹊跷,也只敢暗中腹诽,谁敢在面上露出一丝不服?
连史官也只书了“帝疾,崩”寥寥数字。如今知晓内幕的,惟有我一人,这喉中
鲠肉中刺,迟早也是要拔去的……只是赵匡胤,戎马一生,气横四海,到头来竟
失于自己胞弟的毒手之下,可悲可叹……
蓦然忆起,某一日,他心血来潮地将我带至百仞高楼之上,迎着喷薄而出的一轮
红日,与晨曦下无限广袤的江山,睥睨天下,意气飞扬:“朕年青时,单枪匹马
闯荡江湖,曾对朝阳立志而诗:‘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而今,
你看这大好山河,万里锦绣,皆是朕南征北战,平定众乱才得以安定繁荣。纷纷
乱世,群雄并起,万马逐鹿,而鹿终归我手,重光,朕做为一代开国之君,也可
青史载名,流芳百世了罢?”我当时究竟如何回答他,业已无从追忆了,总归是
不欢而散。而当时我若预知他今日之悲,是否会……是否会平心而论地回答一声
:“是”?我惘然了……
“主上?主上?你怎么了?”秋水的唤声将我惊醒,才发现自己神智恍惚了半晌
,微笑地安慰道:“没事,只是一时失神。”
秋水惊异地盯在我面上,我疑惑着伸手去抹,满指濡湿。我为何会流泪?明明心
中平静无波,泪从何来?
忽然觉得疲倦,心力交瘁的疲倦,淡淡道:“我累了,想歇息。”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如月华碎片般重重叠叠,支离破碎,梦中闪过许多喜
怒无常的脸:且歌且舞的大小周后、被我赐鸩冤杀的忠臣良将林仁肇潘佑、破城
之日持剑向我走来的赵匡胤、桐林里剑乱如雪的赵光义,与树下捂着脸恼羞成怒
的那个少年……几次梦回惊醒,汗透锦衾,怅然若失……
十数日后,我方能下榻行走,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了,天气稍一转冷,风寒与旧疾
缠身,自伤自嘲之下,写些“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
肠”之类诗句,也不知怎的流了出去,太医与药材成了我这静居幽院的常客,却
始终不说奉谁之命。一次流珠拿话去套,一个稍年轻的太医说漏了嘴,才知晓是
新受封的武功郡王德昭暗中嘱咐,回想起那少年依恋关怀的目光,不由心中暖意
潆洄。
赵光义大约是忙过了登基大典,大规模排除异己、网罗培植了大批心腹大臣后,
百无聊赖之时又想起我来,除去我“违命侯”的辱称,加封“陇西郡公”。我接
旨后,不得不前往皇宫觐见谢恩。
赵光义而今的寝宫是长春殿,那含光殿早已封闭,成了皇宫内城中最讳莫如深的
秘密。宫人与朝臣们彼此心照不宣,这禁忌的话题不被任何人提起,隐约听闻有
个知晓内情的内侍潜逃了出去,赵光义自然是竭力搜捕,终一无所获。我遥望含
光殿钩心斗角的檐牙斗拱,微微冷笑:苛制又如何,灭口又如何,总归逃不出后
世史家的一枝刀笔,弑兄篡位,将成为他终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长春殿,赵光义正悠闲地品茗,后堂琴音柔媚地弥漫着,缥缈如仙乐。我行了君
臣之礼,例行公事般叩谢了皇恩,只想尽早离开这冰冷森然的地方。
赵光义却若有若无地笑着,似乎眼前是一盘极鲜美的佳肴,却又抑制着狼吞虎咽
的欲望,盘算着该从何下口、细细品尝,才不会有意犹未尽的遗憾。他的目光令
我不寒而栗。
他微笑道:“听闻爱卿诗词音律书画无一不精,朕宫中一位妃子奏得极好的琴,
还请爱卿品评一番。”
我默然欠身,侧耳聆听空中轻柔曼妙的琴音,如深山幽谷的松风流泉般轻响,飘
逸、恬淡,消弭了一切尘世间的纷纷扰扰……陡然心中一震!这指法,这乐风…
…像极了她!
我面色一变,正欲冲进帷幔之后的内室,却被赵光义一把扣住腰身拖了回来,双
臂圈制着摁在他膝上。他附在我耳边轻笑:“平日倒不见你这般性急,莫非是对
朕的这位淑妃一‘闻’钟情了?”
奋力撬着他紧箍在我腕上的手指,我急道:“她是谁?告诉我她是谁?”
他欣赏着我徒劳无功的挣扎,悠然道:“她原是皇兄封诰的命妇,某日在皇宫内
触柱自尽,可惜只是当场昏死,事后又被太医救活过来。不知为何,皇兄对外声
称她自尽而亡,其实是将她锁于冷宫之中。朕前去探望时,她已受激过度失了神
智,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朕好心照料她,她感激涕零以身相许;朕见她秀外慧中
、温柔贤淑,便收她做了妃子……咦,天冷得紧,爱卿为何沁出汗来?莫不是又
发热了?”
我咬牙,直至口中泛起铁锈味,低声道:“求皇上让下臣见她一面。”
他笑着用指尖轻轻摩挲我咬破的下唇:“爱卿言重了,朕本就是想为你引见淑妃
,何须求呢?”说着刁着我的腕,一同进了内室。
奏琴的宫装女子收了手,起身行礼,笑盈盈地抬起脸来:“皇上。”
“爱妃,可记得朕曾与你提起过的精通音律的李大人?这位便是了。”
她对我娴静地浅笑颔首,气度高华,举止雍容,“见过李大人。”
我却几乎站立不稳,失声道:“小周……你……你不记得我了?”
她微微一怔,似乎不悦于我的失礼,却不好表露,只将目光投向赵光义。那是怎
样的目光啊,温柔缱绻,满含深情如江南仲春最柔润的碧波,最婉转的笙歌,将
我片片扯碎,挫骨扬灰。
赵光义对她笑道:“李大人大约是乍见清华,未饮先醉了。爱妃何不泛歌一曲,
好唤醒唤醒他?”
她为这不甚高明的恭维飞红了粉面,轻柔地甜蜜地微笑着,复坐奏琴,轻启朱唇
。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
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
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用一腔吴侬
软语唱的,是子夜四时歌,弦无凝塞、喉无滞音,绵绵情意溢于曲外,不时将那
一双含羞带怯的眸子去望他,只恐他不解歌中之意。
我却在柔美乐音之中,悲极痛极之后,大彻大悟。
原来,所谓情,所谓爱,也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一段记忆。当记忆不再,感觉遂
失,情爱自然也就消亡了;而新的记忆,新的感觉,便是另一份情爱的开端……
这般结局,对小周后,对我,都是完满且宽容的。小周后因为心念于我才遭此劫
难,而今,她自有她的思慕与牵挂,何不让她在这忘却的新生、不知的幸福中,
无忧无虑地生活?
仿佛就在一瞬间,蔽境顿敞。枉我虔心礼佛学法多年,竟到今日才参透:过于执
着,便是痴。
因痴,生爱恨,生贪念,生业障。
赵匡胤与我,一为爱欲,一为旧情,皆是痴人,而赵光义你呢?你所痴者,不止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罢……
赵光义好整以暇的神色有些凝固了。
我清楚极了,他所乐见的,是我的悲痛欲绝,心如刀绞,而非古井无波般的澹泊
与平静,这是对他精心安排的一场游戏最大的嘲讽。
他用一种惊疑而深思的目光望着我,我则用含泪的微笑凝望着一曲歌毕的她,“
娘娘的歌,唱得真好。曲有情,词有意,正是一片芳心千万绪……至情至性,苍
天垂怜,定当遂心如愿……”
她并不明切我话中深意,只听出善诵善祷的祝愿,不失礼地轻声称谢,一双明眸
只热望着他,盼得到几句溢美之词。
赵光义的面色却阴沉得有如垂暮天色,墨云暗涌。
他有些索然无味地挥挥手,无视她退下时幽然失望的目光。
我淡然道:“皇上,既然琴曲已毕,如若无事,下臣可否先行告退?”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目光如刀,声音尖锐:“重光……你令朕很不开心,知道
么?”
我敛目,眼观鼻,鼻观心,“下臣愚钝,皇上恕罪。”
“愚钝?”他冷笑道,“非也,你明慧得甚至超过朕的掌控了……这是一件多么
危险的事情,你知道么?”
“是生是死,何去何从,在于皇上;寸心寸土,一花一界,却在于我。”
他一怔,很快明了之后,是抑制不住的怒气,“看来是朕对你太过宽舒了,才你
生了这般自欺自慰的念头,朕今日要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你所谓的心中净土,花
中世界,究竟在何处!”
他怒气冲冲地拖起我,一路扯落了重重帷幔,大力摔在龙床之上。我弯着腰咳起
来,却被他一把揪着发按在床边,另一手猛地掀开了附案上蒙盖的黄绸。他指点
着那些形状奇异的物件,凑近我耳旁,用极轻柔的声音一件一件解说:“玉势、
冰针、鳞鞭、银丸……这些可是朕为你精心准备的呢,内中滋味你可得好好品尝
,切莫令朕失望啊!”
我挑起眉:“赵光义。”
“要叫皇上。”他手中短刃由我胸腹划下,衣帛尽裂。
我伸指,点在他眉心,“赵光义,你真可怜……无法保全自尊,无法归服人心之
时,也只有施暴这一条路了罢……”
他手一僵,眸中顿时一片冰冷漆黑,如暗夜沉沉。
我闭了眼。
暗夜沉沉,或许这一夜,是最煎熬身心的漫长。可我,却不再惶惑。
荆馆中池冰初解,柳眼新发。
风回小院庭芜绿,缠绵病榻的身躯却依旧是一派清霜残雪的伶仃。
我的病总是时好时坏,乍暖还寒,无论如何也无法根治。或许太医说得不错,源
于心而发于体,药石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秋水流珠整日愁眉不展,我却觉心中
疏阔了许多,有一种无所牵挂的悠忽闲散。
只是夜夜无法安睡。
一闭眼,思绪纷沓,噩梦连连,无一夜得以安宁。
尤其是近来几夜,朦胧中总觉身边有人幽然凝视,待及挣开酸涩的眼皮定睛去瞧
,榻前却又阒无一人。
我径自苦笑,果然是将入幽冥之人,连暗昧之物都感应得到了。
那一夜依旧焚了沉郁的紫檀香,或许是因为香气过浓了,反而睡意全无,干脆阖
目假寐。夜半时分,我极真切地感到,有人悄悄坐于我榻边,幽然凝视着我。
我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