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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富海便睁大了眼,以为自个儿看错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一细看——这回,就算不张大嘴都不行了。
不是他夸张,实在是打从年少跟着裴穆清开始,他就不曾瞧见过主子的脸上有过什么七情六欲的表情,就连每逢西边牧场的彭寡妇上前来“拜访”,也不曾瞧见裴穆清同她轻声细语过。如今这小乞儿竟能如此轻易地勾起主子八百年来不曾流露过的情感,这——富海吞了吞口水,不敢再深想下去。
“大爷,您你好心饶了我吧。”老丐退而求其次,只求裴穆清放过他便成。瞧了一眼怔忡当场的小乞儿,不禁又破口大骂:“你这小子也不知为老爹说几句好话!呆在那里干嘛?难道老子是白养你不成?瞧你这副德性,就跟你娘一样贱!我若不给你几顿排头吃,老子的名字就倒过来写……”老丐愈说愈气,愈说愈觉得这一切是非全是小乞儿造成的。当下便站了起来,狠狠地朝小乞儿一拳挥去,哪知这小乞儿连避也不懂得避,眼看这一拳就要迎面而下——“你敢伤他半分!?”冰冷的声音响起。眨眼间,裴穆清已挡住小乞儿面前,高大的身躯完全护住那弱小孩子。
“大爷……”老丐显然被裴穆清的神色给吓住了,一时间那拳头也僵在半空中了。
“从今以后,若是让我再瞧见你伤他半分,你就是自找死路。”这是威胁也是实言。
“可见,大爷,这小子不好好教训是不成的,瞧他先前还想对您不利……”老丐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因为眼前这名魁梧的男子正以吓人的表情瞪着他,吓得他一时半刻竟说不出话来。
裴穆清冷哼一声,转身面朝小乞儿。
如今,就算是这小乞儿后知后觉,也能轻易瞧出眼前汉子不是省油的灯。光瞧他这般魁梧的身材——天!如此近的距离,只差一步便可摸到这粗壮的男子,若是他一个不开心,一掌打下来,自己岂不是要成肉饼了?瞧那撮断发还紧紧的握在自个儿手上,就算眼前巨人要报“拔发之仇”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怕他是连逃生的机会也没有了!他怯怯地咽了口口水,几乎不敢抬头望他。总之,要怪就只能怪自个儿先前没仔细打量好对手,现在可好了吧?倘若挨个几拳也就罢了,大不了呻吟几日便可了事,怕只怕,若是被打成重伤,岂不要送去“回春堂”急救去了?届时,若是身无分文……这小乞儿开始打起颤来。若是身上没有银两,别说是回春堂不收他,恐怕连跌打药酒都买不起。想想,要是一命呜呼、曝尸荒野……
裴穆清蹙起眉来,朝小乞儿开口道:“你很怕我?”口气不是很凶,但足以吓得小乞儿后退数步,若不是天生傲骨,只怕早学老爹一般地跪地求饶了。
“谁——谁怕你来着了?”撑着发麻的头皮,小乞儿硬是踏前一小步,以示不怕他。
原本这倒也让裴穆清颇为折服,毕竟不仅在裴家牧场,就连平日在外,有哪个人见了他会不畏惧三分?偏偏这小乞儿顽强得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直很努力地瞪着他冷漠的脸,不愿调开视线,以免遭他耻笑——就只可惜声音泄了底,抖得跟秋叶落地似的,叫人是既好笑又怜惜。
小乞儿张大了眼,注意着那似笑非笑的脸宠。
“你——你笑什么?”咽了咽口水,他硬是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可警告你!你若是不放了我爹爹,我就——我就——”他努力的搜索着威胁的字眼——说要打这个巨人吗?只怕还来不及挥出一拳,就先给打成肉饼了;不然吐口水好了,想了想,这可不成!他已经三天没吃一口粮了。连口水都舍不得浪费,岂会白花在这巨人身上?
“你就怎么样呀?”
裴穆清感到好笑得很。他哪知这话听在小乞儿的耳里,竟充满了轻蔑嘲笑之意,简直就像是看扁了他一般。
“我就……”一咬牙,小乞儿喊道:“我就跟你拚命!”
虽说如果找他拚命的话,无疑是鸡蛋碰石头,但为了自己的亲爹,也顾不得下场是死是活,反正紧闭着眼,冲上前去猛打几拳准没错。
主意一定,他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冲上前去,准备打他个几十拳,让他看看瞧不起人的下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打得这巨人鼻青脸肿,躺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虽是有些痴心妄想,但好歹也算是为自己壮壮胆……
没想到才正想着,他已落入裴穆清的手里。
“放开我!”小乞儿发觉自个儿让人给拎了起来,吓急了,一时间也失去了理智,管不了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总之,出于原始本能地,他一看见有肉的地方就咬,就盼这巨人能受不住痛而放下他。
只见他朝裴穆清结实的手臂就是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富海同那老丐惊呼一声。
只见裴穆清连理也不理,当遭蜂蛰了一下似的,不痛也不痒。
“这乞儿我要了。”
“少爷……”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富海惊讶到这般田地。
“给这老丐几文钱,让他滚得远远的。”接着皱了皱鼻子,朝小乞儿说道:“小子,你几天没洗澡了?”
“你管不着!”小乞儿吓死了,虽说是强撑出来的顽强,可也是有限度的。先前那一口,这巨人看来拟乎并不觉得痛,但天知他小乞儿的那一排牙齿可差点没给崩断了,难不成这巨人是铁铸的?
“将来我可是你的主子。”裴穆清的脸色沉了沉,“说话不可再这般没大没小。”
“我不要!爹!爹!”小乞儿一见老丐从富海手中接过银子,一时间全没了主张,强忍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小乞儿,可别不知好歹,有多少人想入裴家牧场都没这机会,你这小子平白无故地轻易进了裴家,该感到高兴才是!哭什么?”富海将老丐打发了之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待一瞧见少爷手臂上那带着血痕的牙印,不禁吓了一大跳。
“少爷……”
裴穆清随意瞧上一眼,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毕,便用袖缘用力擦去小乞儿的泪痕——顺便连脸上那几百年未曾洗过的污垢一并抹下,此举让富海差点下巴脱臼。
“放开我啦!”小乞儿尖叫着。眼见亲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虽是十分伤心,但也只好靠自己了!而要他跟着这巨人?免谈!
“放开你,好让你逃跑!”裴穆清暂时忽略那臭气冲天的怪味,正经道:“如今是银货两讫。你爹可是亲手将你交到我手上,你若想逃跑,只怕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让人给抓回来了。”他顿了顿,瞧见小乞儿神色黯然,又心软道:“住在裴家牧场也胜过一辈子向人乞食。”
“不用你管!”
裴穆清摇了摇头,懒得再费唇舌,更不解先前怎么想要将这小乞儿留下的?目前正是多事之秋,留他下来,岂不多添一笔麻烦?心下一烦,干脆先将他扔给了富海。
“看紧他。回牧场后将他洗洗干净,起码要剥他一层皮下来。”那股异味简直让人想吐。
富海当然是乐于从命,只因连他自个儿都受不了那刺鼻的臭味。
至于这小乞儿——一路上可是谩骂不断。
2
裴家牧场位于关外的东北方,打从裴家在此打下根基起,好歹也有近二百年的历史了。初时不过几百亩的土地,后历经裴家各代主子致力打理,以扩充领地为首务,至今已有万余顷的土地。尤其到了裴穆清这一代,裴家牧场俨然已成了一个小小的王国。光是牧童就有上百人,更别说如果站在裴家领地上往四周放眼望去,那望不尽的一大片产业有多壮观了!
也难怪邻近牧场的主子见了他莫不敬畏三分。不是他们天生卑贱,生来就矮人一截,只因为这裴穆清虽年约不过三十,但却是不可小觑之辈,光是瞧他接手裴家牧场不过短短七年的时间,就使附近方圆万顷的土地尽归入裴家的名下!还有那出了名的裴家马——关外的牧场就属裴家最有识马的眼光,而大家都公认,如果能得到裴家马厩里的其中一匹千里驹,哪怕是要他们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也值得。更别提裴主子年纪轻轻的,但他那具有远见的眼光可是众人望尘莫及的。几年前,他便在牧场北边弄了几个矿场采矿,如今更传出似乎已挖到金矿的风声,简直羡煞了其他牧场的主子。
也莫怪众人瞧见他无不想尽办法巴结逢迎、阿谀谄媚,尤其在他博得关外霸主之名后,更是令众人又羡又妒的。
这日,他们匆匆从市集回来后,裴穆清当下便将小乞儿扔给富海处理,还下达一个命令——没洗干净前,不准从澡盆里爬起来。想想,还真是自己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先前是怎么想要收容这小子的?令他十分想不透,莫非是难得的好心?想着想着,已跨步走入了前厅。
前厅里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貌似莲花,不过那眉间的英气盖过了他原先的脂粉味。
“大哥,盼了你一上午,总算给我盼到了。”这名男子微笑着开口:“先前我还道是出了什么事?瞧你的神情,只怕是又让杀人魔给逃了?”
原来这名男子便是杨明——裴穆清的八拜之交。年前刚从关内回来,原本生性喜好流浪的他,在关内可是数一数二的“赏金猎人”,不少土匪盗贼只要听到杨明这二字,莫不立刻逃之夭夭。如今,也不知他是发了什么疯,竟能甘心舍弃缉盗的巨额赏金,而回到关外专心打理牧场。这回若不是为了追捕杀人魔,只怕杨明仍一头栽在杨家牧场里,至今还没机会和裴穆清见面呢!
裴穆清皱了皱眉头,这才想起杀人魔之事。先前为了那小乞儿,竟连此等大事也忘个一干二净了……
“大哥?”
裴穆清回过神,瞧见杨明古怪的眼神,叹道:“想来你也是一无所获了?”
“那杀人魔的同伙身手不赖——”杨明咳了咳。“本来我是有把握捉到他的,只是一时失神,让他给逃了。”他瞧了裴穆清一眼,低道:“不过,我亲眼瞧见他逃进了这里。”
“这里?!”裴穆清可震惊得很,一时间倒忘了那小乞儿。
杨明点点头、一脸的严肃。“我也没料到他会逃进这儿,本以为他只是暂避风头,治疗臂上的刀伤。先前交手时他挨了我一刀,虽说不深,但若不及时医治,只怕也会失血过多。但我守在外头至今,可不曾见到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来,我担心——”
“担心是自己人?”
杨明点了点头,轻叹道:“若是果真如此,只怕要找出此人就难上加难了!尤其是敌在暗,我在明。成天有个这样的人环伺在侧,那滋味我可受不住。大哥,你可要注意了——”他正要靠近裴穆清,忽地掩了鼻,后退数步。“大哥,你可是跳进粪坑里去了?”那一脸滑稽相直让裴穆清啼笑皆非。
“相去无几了。”正在自嘲的当儿,富海匆匆忙忙地从后院跑进来。
“少爷!不好啦——”富海气喘如牛。
“急急忙忙的,可是发生什么大事啦?富海。”杨明打趣道,不过仍是掩着鼻。先前他因为忧虑,倒也不曾注意到空气中多了股什么怪味,如今那臭味可是益发的难闻。若不是顾念着结拜之情,只怕他早逃之夭夭了,哪里还会站在这里忍受裴穆清身上的异味?不过,杨明可不敢直言,还不是怕被裴穆清那凌厉的目光杀个几刀!
坦白说,杨明的个性不拘小节,幽默而喜欢说笑,任谁也料想不到不苟言笑的裴穆清竟会和幽默成性的杨明义结金兰!老实说,就连杨明自个儿也不太明白当年怎会和那个难得酒醉的裴穆清结成了八拜之交!
“少爷,那乞儿——那乞儿不允我帮他脱衣洗澡,还赏了我一拳。”富海指指左脸的红肿,几乎哭了起来。“若不是我娘硬拖着他进澡盆,只怕这会儿我早被他给打下门牙了。先前我就道这乞儿不识好歹,哪里懂得少爷的苦心?让他将来不愁吃穿有什么不好?偏偏想做乞丐……”
“他在哪里?”裴穆清无视富海的唠叨。
“少爷,依我之见,干脆再让他回去做乞丐算了!狗改不了吃屎,他天生就是乞丐命,谁也改不了……”
“他在哪里!?”裴穆清的语气沉了沉,目光如刀。
“后院柴房里,我娘正在看着他,少爷——”富海连话都还没说完,裴穆清就走了出去。他本想追上去,却让杨明给阻住了。
“富海,这事似乎有趣得紧,你先别走,坐下来好好说给我听。”杨明硬是拖住一脸哭相的富海。
至于那裴穆清——一进了后院,便听见那震耳欲聋,连死人都会从坟墓里被吵醒的尖叫声——当然还包括咒骂声,似乎所有最下流的肮脏字眼全让这小乞儿给骂尽了。若不是念在他初进裴家,不知裴家的规矩,否则裴穆清定会亲自将他的嘴巴洗得干干净净。
“我不要洗澡!不要啦!”水声掩盖住了咒骂声,不多时,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尖叫:“你想淹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