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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了解男人,”他对她温柔而忧伤的微笑著,他恨自己太公正了,他大可趁此机会,对那该死的乔书培大事攻击一番的。但是,他却诚实的说出了心里的感觉:“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大而骄傲的动物,他们不能忍受由一个女人来赚钱养家。”“哦?”她睁大了眼睛,有两小簇火焰在那对眼睛中燃烧起来了。那么美丽的光芒,闪耀得她整个脸孔都发光了。他看得心中冒火,嫉妒得要发狂了。
“不过,”他按捺住了心头的妒火。“那个苏燕青,她是你真正的威胁!”他深深的看她。“何不让他跟苏燕青配上一对?你跟我配上一对?岂不皆大欢喜?”
她瞪著他,笑了,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你在说笑话。”她说。
“一点都不说笑话!”他正色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他眼中幽幽的闪著光,深沉的盯著她,他的语气郑重、严肃、诚恳、坚定、而温柔:“我说过,我会等你到头发变白!我在等著,你们的故事并没有完,我在等著!”
她惊愕的看著他,他眼底的柔情使他恻然心动。他那固执的语气更让她迷惑,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发现餐厅经理在对他们行注视礼了。她正想起身,他一把拉下了她的身子,粗声说:“你坐著,多喝点冰水,你起码烧到三十八度!如果你那个见鬼的乔书培不懂得如何照顾你,就只好由我来照顾你!你不要动,我去代你弹琴!”彩霞满天36/48
他站起身子,对餐厅小弟俯耳低语了两句话,就径自往电子琴的方向走去。她靠进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她一直忙著叙述,忙著倾吐,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用手支著额,昏昏然的坐在那儿,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怎么,她已经有了书培,为什么还会对关若飞的深情心动?虚荣啊,采芹,你是虚荣的,你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女性的吸引力,就获得安慰了。那么,乔书培对苏燕青呢?会不会也有这种心情?想到这儿,她是真正的发起愣来了。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小弟送来了一盒阿司匹灵药片,一壶冰水,一张小纸条:“请帮我一个忙,吃药,休息。不要再想了,我唱歌给你听!”她愕然的看著纸条和药片,又听到他在唱那支歌了: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是我致命之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19
冬天来临的时候,采芹和关若飞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奇怪的,采芹对他几乎没有秘密,她有烦恼,告诉他,她有快乐,也告诉他。她受了委屈,他给她安慰,她有了忧愁,他逗她开心。为了她,他把别的餐厅的演奏都辞掉了,她值早班,他也在场,她值晚班,他也在场。在那固定的角落里,他们总保留一个桌子,两人聊聊天,弹弹琴,唱唱歌,彼此欣赏彼此的演奏,彼此轮流著出场。这样,采芹发现,她每天和关若飞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了和乔书培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关若飞不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闯不进她的心灵深处去,对于他的痴缠,她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像个母亲原谅孩子的淘气一样。她总是微笑的、忍耐的、宽容的说一句:“别胡闹了!”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总像兜头的一盆冷水,冷到他的心里去。许多时候,他跟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要迷恋她?为什么要听她不住口的谈乔书培?然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和乔书培间又呕了气,因为乔书培发现她的皮包里有一包香烟。她叹息著说:
“我知道不该抽烟的,可是,我有时好无聊,好苦闷,好心慌,我就非点一支烟不可,我并不是有烟瘾,只是燃上一支烟,我好像就能排除一些东西……”
“我懂,”他握握她的手,了解的看著她:“那东西的名字叫‘寂寞’!”“寂寞?”她怔了怔,沉思著。“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抽上烟的。”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她:“你不用在我面前忌讳抽烟,我不反对你抽,也不会反对你喝酒!”他忽然死盯著她,沉声问:“你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和他分手?”她摇摇头,又是那个忍耐的、宽容的微笑。
“你又要胡闹了!”她说。
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坐正了身子,他一把握牢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沉声的说:
“你跟著他只是受罪,受苦受难受折磨,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执迷不悟?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幸福,甚至不能给你起码的尊敬和照顾,更别谈如何去欣赏你的才华了!采芹,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只欣赏他自己,你是他生活里的点缀,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吸了口烟,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关若飞,”她震颤著说:“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你这种恶意破坏是不可原谅的!”“我卑鄙?”他扬了扬眉毛,更紧的握住她。“我虽然卑鄙,我是个爱你的男人,那个大学生可能很神圣,他却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你不能抽烟,你不能喝酒,你不能做这个,你不能做那个……天啊,你难道不明白,他只是挑剔你!而真正的爱情里是没有挑剔的,即使是你的缺点,经过爱神的魔杖点过,也会变成优点!采芹,”他静静的看著她:“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去!”“嫁你?”她张大了嘴:“别胡……”
“不要再用胡闹两个字!”他及时阻止。“你知道我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娶你,一个男人只有在决心走上结婚礼坛的时候,才是完全奉献了自己。因为婚姻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有若干的牺牲,牺牲自由,牺牲独来独往的生活,牺牲对别的女人的吸引和兴趣。还要负上终身的责任。所以,婚姻是需要勇气的。采芹,如果乔书培真爱你,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他还在读书啊,他还没有正式职业啊,他还没有通过他父亲那一关啊……”“藉口!藉口!藉口!太多的藉口!”他低喊著:“他甚至不怕你被别人抢去?”“他……他……”她嗫嚅著:“他知道我不会被别人抢去!”
“真有信心!”他冷哼著:“你不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妻子,你是他忠心的奴隶……”
“不用这样讽刺我!”她伤心的垂下了睫毛,用力从他的掌握里抽出了手来。“他说过他要娶我,他说过他重视婚姻,他说只有两个有决心终身相守的人,才有资格走上结婚礼坛……”“那么,他一定是没有决心的那个人了,否则,他不会拖上这么久,他早该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关若飞!”她苍白著脸喊:“你如果继续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你……”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走:“你是个不可理喻的傻子,你是个白痴!不理我!你可以不理我!最好你不要再理我,免得我也变成白痴!”
他走了,离开了西餐厅。一连有五天,他不再在她上班的时候来报到了,那个固定的桌子变得空空的了。她有些怅怅然,有些若有所失。关若飞不出现,她更寂寞了,在弹琴的空隙时间里,她常常坐在那儿,傻傻的,呆呆的,孤独的燃起一支烟,看著那烟雾在空中扩散。这样,到第六天,她又在那空隙时间呆坐著,忽然,就有个阴影罩在她头上了,忽然,有人从桌面推给她一杯马丁尼,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关若飞憔悴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他在笑,连那个笑容都是憔悴的。“不认识你多好!”他说。“那时,我的生活是无牵无挂的!”
她的睫毛垂下去片刻,再扬起来时,那眼珠亮晶晶的闪耀著喜悦,这喜悦的光芒足以燃起他心里的希望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仔细的去看她:
“有没有想念过我?”他问。
“是的。”她坦白的说:“是的。”她再说,轻轻的叹了口气。“好,”他点点头。“以后,我再也不说让你扫兴的话,我想过,假若真得不到你的爱情,我还可以有你的友谊。两样都没有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怎样?”她爽快的饮干了杯子。
从此,关若飞真的不再攻击乔书培,不批评,也不破坏,他只用一种强韧的忍耐力,株守在他的角落里,等待著这故事的结局。“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他说。
是的,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采芹却不知道,她的结局到底会怎样?这个冬天好冷,那小屋正像房东太太说的:“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每个木板隙缝里都灌进来冷风,窗子永远关不密。采芹买了电热器,但是,电热器仍然烤不暖那冷冰冰的屋子。而且,这个冬天总是下雨,淅淅沥沥的,到处都湿,这又湿又冷的冬天似乎把什么都冻住了,连“爱情”也“冻”住了。连日来,乔书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他似乎藏著什么心事,一天到晚锁著眉头,愁眉不展。采芹不太敢询问他,因为他像个易爆的火药库,任何一点星星之火,都足以引起一场爆发。她只是悄悄的窥探著他,悄悄的研究著他,悄悄的关怀著他。这样,到了期终考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向她摊牌了。
“寒假我必须回去!”“哦!”她跌坐在床沿上。“回去几天?”她无力的问。
“一个月。”她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他在室内兜著圈子,走来走去,最后,他靠在窗台上,注视著她。“我是不得已。”他解释的说:“爸爸来了好多封信,催我回去,你知道我从小没母亲,只有爸爸。而且,要过年了,中国人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
她觉得更冷了,用手抱住胳膊,她抚摸著自己的手臂,瑟缩的耸住了肩膀。“你的意思是说,你回去过年,要我——一个人留在这小屋里?”她低低的问,垂著头,看著床罩上的花纹。
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最近,他也学会抽烟了,而且,比她抽得凶得多。他燃著了烟,深深的看她一眼,问:“要一支吗?”她摇摇头。用手指在床罩上划著,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这床罩也是她新买的。她那白皙的手指,顺著玫瑰的花纹绕著,眼睛始终低垂著。
“我知道这很困难,也很残忍,”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搬一个家,这小屋太冷了,现在,你赚钱多,我们可以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或者去分租别人的房子,也彼此有个照应……”她摇摇头。“我不搬家。”她简短的说。
“为什么?”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了,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
“因为这小屋是我们的窝,我们在这儿看过彩霞,我们在这儿吵过架,我们在这儿共饮过一杯甘蔗汁……这里有太多我们的记忆,我喜欢它,我不搬家。”
他动容的看著她,他眼底闪烁著光芒。
“你宁愿单独在这儿住一个月?”
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呆呆的看著他,深深的看著他,然后,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她哑声说,渴望的、乞求的、急促的说:“带我回去!书培,我迟早要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带我回去见他。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怕孤独,好怕寂寞,书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彩霞满天37/48
“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她睁大了眼睛,扬著睫毛,紧紧的盯著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著。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牵无挂的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的,幽幽的,清清楚楚的说:“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快乐极了……”他愕然的瞪著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的,逃避现实的混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舍不得她,也不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