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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洗过脸,将头发松松绾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楼去,才见到侍从,很客气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声“早”,一转脸见到座钟,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糟糕。”侍从官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问:“任小姐赶时间吗?”
她说:“今天上午我有训练课,这里离市区又远……”声音低下去,没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后睡得那样沉,竟然睡到了这么晚。只听侍从官说:“不要紧,我去叫他们开车子出来,送任小姐去市区。”不等她说什么就走出去要车。素素只在担心迟得太久,幸好汽车速度是极快的,不过用了两刻钟就将她送到了地方。
她换了舞衣舞鞋,走到练习厅去。旁人都在专注练习,只有庄诚志留意到她悄悄进来,望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馆里搭伙吃饭,嘻嘻哈哈地涮火锅,热闹吵嚷着夹着菜。她倒没有胃口,不过胡乱应个景。吃完饭走出来,看到街那边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兰,车窗里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兰。
她高兴地走过去,问:“脚好些了吗?”牧兰微笑说:“好多了。”又说,“没有事,所以来找你喝咖啡。”
她们到常去的咖啡馆,牧兰喜欢那里的冰激凌。素素本来不爱吃西餐,也不爱吃甜食,但不好干坐着,于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银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细细抿着。牧兰问:“你昨天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不见。”素素不知该怎么说,只微微叹了口气。牧兰笑着说:“有人托我请你吃饭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见的那位张先生。”素素说:“我最不会应酬了,你知道的。”牧兰笑道:“我就说不成,导演却千求万请的,非要我来说。”又说:“这位张先生,想赞助我们排《吉赛儿》,导演这是见钱眼开,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兰却说:“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动了。这么多年,倒还真有点舍不得。”素素惊诧地问:“你不跳了,那怎么成?导演就指望你呢。”牧兰笑着说:“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样好,导演现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问:“牧兰,你生我的气了?”
像一尾鱼被放在火上慢慢烤(5)
牧兰摇摇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红。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都觉得满面风尘,实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听她这样说,既惊且喜,忙问:“真的吗?许公子家里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兰又是一笑,倒略有忧色,“他们还是不肯,不过我对长宁,倒是有几分把握。”端起咖啡来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咱们不说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货公司吧。”
素素与她逛了半日的百货公司,两个人腿脚都逛得酸软了。牧兰买了不少新衣新鞋,长的方的都是纸盒纸袋,扔在汽车后座上。突然想起来,“新开了一家顶好顶贵的餐厅,我请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这种无可奈何,亦不好劝解,只得随她去了。在餐厅门口下车,素素只觉得停在路旁的车子有几分眼熟,犹未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却不想一进门正巧遇上雷少功从楼上下来。见了她略有讶意,叫了一声:“任小姐。”
牧兰见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听他说:“三公子在里面——正叫人四处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们向内走,侍应生推开包厢的门,原来是极大的套间。慕容清峄见了她,撇下众人站起来,“咦,他们找见你了?”又说,“我昨晚开会开到很晚,所以没有回去。以后你不要乱跑,叫他们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间诸人从来不曾听他向女人交待行踪,倒都是一怔,过了半晌身后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们都替你作证,昨晚确实是在双桥开会,没有去别处。”那些人都哄笑起来,打着哈哈。另外就有人说:“幸得咱们替三公子说了话,这鸿门宴,回头必然变成欢喜宴了。”素素不料他们这样误会,粉面飞红,垂下头去。慕容清峄回头笑道:“你们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为老不尊。”一面牵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间,向她一一介绍席间诸人。因皆是年长的前辈,于是对她道:“叫人,这是于伯伯,这是李叔叔,这是汪叔叔,这是关伯伯。”倒是一副拿她当小孩子的声气,却引得四人齐刷刷站起来,连声道:“不敢。”他的女友虽多,但从来未曾这样介绍于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时间四人心里只是惊疑不定。慕容清峄却不理会。素素本来话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发无话。牧兰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时却也沉默了。席间只听得他们几人说笑,讲的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饭走出来,慕容清峄礼仪上受的是纯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却随手交给了侍从。问:“你说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些什么?”
素素说:“我陪牧兰去的,我没买什么。”慕容清峄微笑,说:“下次出门告诉小雷一声,好叫车子送你。若是要买东西,几间洋行都有我的账,你说一声叫他们记下。”素素低着头不做声。牧兰是个极乖觉的人,见他们说体己话,借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楼来,走到车边踌蹰起来,见侍从开了车门,终于鼓起勇气,“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峄说:“我们这就回去。”他很自然地揽了她的腰,她心慌气促,一句话始终不敢说出口,只得上了车。
上了车他也并没有松开手,她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模糊复杂得叫她害怕。他总是叫她害怕,从开始直到如今,这害怕没来由地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书房里处理公事,她只得回楼上去。卧室里的台灯是象牙白的蝉翼纱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墙上恍惚像蜜一样甜腻。今夜倒有一轮好月,在东边树影的枝丫间姗姗升起。她看着那月,团团的像面铜镜,月光却像隔了纱一样朦胧。灯光与月光,都是朦胧地沁透在房间里,舒展得像无孔不入的水银,倾泻占据了一切。她在朦胧里睡着了。
月色还是那样好,淡淡地印在床头。她迷糊地翻了个身,心里突然一惊,这一惊就醒了。黑暗里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顿时滚烫滚烫,烫得像要着火一样,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他却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开。他唇上的温度炽热灼人,她本能地想抗拒,他却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几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却穿过松散的衣带,想要去除两人之间的阻碍。她身子一软,他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叫了一声:“素素。”
微风吹动抽纱的窗帘,仿佛乍起春皱的涟漪。
十
黄昏时分起了风,乌池的冬季并不寒冷,但朔风吹来,到底有几分刺骨。众人乍然从有暖气的屋子里出来,迎面叫这风一吹,不禁都觉得一凛。只听走廊上一阵急促的皮鞋声“嗒嗒”响过来,慕容清峄不由面露微笑,果然的,只见来人笑脸盈盈,走得急了,粉白的脸上一层红扑扑的颜色。他却故意放慢下来说:“维仪,怎么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回头叫母亲看到。”维仪将脸一扬,笑着说:“三哥,你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你们的会议开完了?”
慕容清峄说:“不算会议,不过是父亲想起几件事情,叫我们来问一问。”维仪说:“听说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请我吃饭吧。”旁边都是极熟悉的人,就有人叫了一声:“四小姐,别轻饶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顿。”她常年在国外念书,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爱她。慕容清峄最疼这个妹妹,听她这样说,只是笑,“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有什么事就直说。”维仪扮个鬼脸,说道:“三哥,你越来越厉害了,简直是什么之中,什么之外。”他们兄妹说话,旁边的人都有事纷纷走开。维仪这才说:“今天是敏贤的生日呢。”慕容清峄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刚才父亲吩咐下来的。你们自己去吃饭,回头记我账上好了。”维仪扯了他的衣袖,说:“这算什么?”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莫非外头的传闻是真的?”
慕容清峄说:“你别听人家胡说。外头什么传闻?”
维仪说:“说你迷上一个舞女,美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峄说:“胡扯。人家胡说八道你也当真,看回头传到父亲耳中去,我就惟你是问。”
维仪伸一根手指指住他,“这就叫此地无银。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话,我就告诉母亲你的事。”
慕容清峄说:“你少在这里添乱,为什么非得替敏贤说话?”
维仪“咦”了一声,说:“上次吃饭,我看你们两个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嘴了,所以我才好心帮你。”
慕容清峄说:“那可真谢谢你了,我和敏贤的事你不要管。”
维仪说:“听这口气就知道是你不好,母亲说得没错,你总要吃过一次亏,才知道女人的厉害。”
慕容清峄说:“看看你,这是未婚小姐应该说的话么?”
维仪嘴角一弯,倒是笑了,“你这样子,顶像父亲。你们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慕容清峄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回身就欲走,维仪问:“你真的不去?”
他只答:“我有公事。”
像一尾鱼被放在火上慢慢烤(6)
他确实有公事,到了晚间,还有一餐半公半私的应酬饭,一席七八个人都能喝。酒是花雕,后劲绵长,酒意早上了脸,面红耳赤只觉得热,回去时开了车窗吹着风,到底也没觉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车,见熟悉的车子停在那里,转脸看到雷少功,将眉一扬。雷少功自然明白,向侍从们使个眼色,大家都静静地走开。慕容清峄一个人从回廊上的后门进去,轻手轻脚地从小客厅门口过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叫了一声:“老三。”他只得走进去,笑着说:“妈,今天真是热闹。”
确实是热闹,一堂的女客。见他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人群里独见到一双眼睛,似嗔似怨向他望来。他见过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转过脸去和锦瑞说话:“大姐,你这新旗袍真漂亮。”锦瑞将嘴一努,说:“今天的事,插科打诨也别想混过去,怎么样给我们的寿星陪罪呢?”
慕容清峄酒意上涌,只是渴睡。可是眼前的事,只得捺下性子,说:“是我不对,改日请康小姐吃饭陪罪。”这“康小姐”三个字一出口,康敏贤脸色顿时变了。锦瑞见势不对,连忙说:“老三真是醉糊涂了,快上楼去休息一下,我叫厨房送醒酒汤上来。”慕容清峄正巴不得,见到台阶自然顺势下,“母亲、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贤见他旁若无人扬长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幸好她是极识大体的人,立刻若无其事地与锦瑞讲起别的话来。一直到所有的女客走后,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辞而去。她一走,锦瑞倒叹了一声。维仪最心直口快,兼之年幼无遮拦,说:“三哥这样子绝情,真叫人寒心。”一句话倒说得慕容夫人笑起来,“你在这里抱什么不平?”停了一下又说,“敏贤这孩子很识大体,可惜老三一直对她淡淡的。”锦瑞说道:“老三的毛病,都是叫您给惯出来的。”
慕容夫人道:“现在都是小事,只要他大事不糊涂就成了。”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低,“我在这上头不敢勉强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样。”提到长子,眼圈立刻红了。维仪心里难过,锦瑞说道:“母亲,无端端的,怎么又提起来。”慕容夫人眼里闪着泪光,轻轻叹喟了一声:“你父亲虽然嘴上没有说,到底是后悔。清渝要不是……怎么会出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略带呜咽。锦瑞的眼圈也红了,但极力劝慰:“母亲,那是意外,您不要再自责了。”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来就难受。昨天你父亲去良关,回来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好久——他只怕比我更难受。我还可以躲开了不看不想,他每年还得去看飞行演习。”
锦瑞强笑道:“维仪,都是你不好,惹得母亲伤心。”维仪牵了母亲的手,说:“妈,别伤心了,说起来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罚他替您将所有的花浇一遍水。”锦瑞道:“这个罚得好,只怕他浇到天黑也浇不完。”维仪说:“那才好啊,谁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