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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这小孩去买衣服,程功连内衣裤都没有,从头到脚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澡,还得带她去剪头发,皮肤与肠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医生,脸色这才慢慢红润,可是功课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拨时间出来替她补习,有时累得慌,还撑着眼皮教功课,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这才跑了头马。
一切历历在目。
她以为她一生都会是好朋友。
时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程功,我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耐烦等她死。
现在果然一切都已属于她。
程真叹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进一步瞒住她,待时机完全成熟才顺理成章掀盅。
生活经验告诉她,敌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维持缄默,以静制动,令对方无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来,可要令仇者快,亲者痛。
这道理谁不懂,可是真做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程真觉得头眩,她怕室内氧气不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
户外已经凉风习习,颇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胧间觉得冷,可是没有足够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凉地觉得会就此冻死在床上,待邻居发觉。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见声音,有人进屋来,一路收拾杂物,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走近,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过来扶起她的头,把她身体翻过来。
这样一动,程真忽然呕吐起来。
幸亏肚子是空的,吐来吐去白辛苦了喉咙腹腔,她躺下喘气。
睁开眼,看见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这样狼狈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内,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声不响去厨房泡神糊茶。
她常见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爱喝,醉死在所不计。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觉得灵魂缓缓归位。
程功轻轻说:“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酱瓜。”
程真讶异,她太了解这个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这里头还有文章。
说程功有事瞒着她,可能,不过拆穿后她不会若无其事上门来,她还没练成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还未知道董昕昨日来摊过牌。
他没告诉她。
只有那样,程功才会继续充满内疚。
一个内疚的人是软弱的,比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计。
程真更加无言。
程功冰雪聪明,日后一定可练得与董昕旗鼓相当,不必替她担心。
这时听得程功说:“喝那么多伤身体,肝脏难以负荷。”
程真的喉咙就是喝哑的,少女时期声线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课如何?”
“还需五年漫漫岁月。”
“一下子就过去了。”
“是,都那么讲,可是我希望早些毕业,早些自立。”
“你母亲来了没有?”
“上星期到的,喜欢得不得了,正找顾问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烦了。
这个时候笑得出来,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许就是喜欢扮伟大的角色照顾这两母女,好让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实很简单,要不有才,要不有财,”程功说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程真不语,她怕话中露出讥讽之意,何必呢,她的损失决非口舌上占一点点便宜可以补偿。
要泄愤,除非用更大的报复。
程真看着程功纤细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过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断气?
想到这里,十分惊恐,又有呕吐的感觉。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这方面飞去,太危险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爱,世上没有人没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义。
人家已经不爱她了,她更要爱自己。
想到这里,气渐渐消了。
此时她决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这个曾经一度叫她妈妈的女孩,由年轻力壮的她来侍候董则师吧。
想到这里,程真有点悲哀,她一生的爱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无,终于,她进化成今日这样,变为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奇書qisuu網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第8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
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