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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晴机警地不出声。
对方立刻问:“你是谁?”
邱晴扔下话筒,飞步奔回家门。
蓝应标已经走了,有人守在电话机旁专门等线索送上门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床上,犹自颤抖。
药再次用尽那一天,早报上大字标题这样写: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条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报纸。
自学校返来,朱外婆静静地对她说:“你母亲有话同你讲。”
邱晴的书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这老人,越有事她越镇静,大势已去,急也来不及了。
邱晴到房间里去。
那板房里长年累月躺着一个病人,空气又不流通,渐渐生出一股腐烂的气味。
“妈妈。”邱晴蹲到她身边。
她难得的清醒,看到女儿微笑起来,“那是一个晴天,我生你的时候是一个晴天。”
“我知道。”
“你们朱外婆,她会告诉你。”
邱晴握住母亲的手。
“我当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着朱外婆,这一定是梦呓。
老人不出声。
“我有兄弟?”邱晴追问。
她母亲答:“孪生……”
“他在何处?”
“交给人收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我说,我有权知道。”
她母亲汗出如浆,“痛……”
邱晴站起,拉开抽屉,又推拢,“我出去想办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摊档,门户紧锁,不得要领,只得八五八书房摸到龙津道去,认清门户有神位的铺位,大力敲门。
半晌有人来开门,冷冷问穿着校服的少女:“你找谁?”
邱晴推开那男工,发觉铺位里是一间小小织布厂,机器声整整齐齐咔嚓咔嚓不住地响,棉絮飞舞,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紧拳头,“我要见你们老板。”
“老板不在。”
“胡说,我上星期才同他买过东西。”
“你弄错了,小姑娘,我们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经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摊开手掌,“我有钱。”
那男工犹疑一刻,裂开嘴唇,“你跟我来。”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这时刻同他讨价还价太过不智,跟他进小房间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绷得不能再紧,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过来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个人弹起。
她看清楚了他,“杰哥!”
在这种要紧关头看见救星,邱晴闭上双眼抓紧他的手。
麦裕杰把她拨到身后。
他赔笑道:“张老三,对不起,我妹妹不该跑到这里来打扰你。”
那张老三退后,惊疑地说:“阿杰,你搞什么鬼?”
“你多多包涵,我这就带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释。”
张老三犹疑一刻,挥挥手,让出一条路,“快走。”
麦裕杰拖着邱晴的手一起在后门离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责备她:“你有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邱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双腿放软,靠在墙上。
“你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连规矩都不懂,我要不是凑巧看见你走进这间厂,你还想全身出来?”
邱晴哀鸣,“我母亲不行了。”
麦裕杰一怔,“我马上与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办法。”
推开家门,邱晴知道已经来迟了。
朱外婆很平静地对她说:“你母亲受够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麦裕杰。
麦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个临记角色,在澳门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来。”
尽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人人都有心理准备,到它真正来临,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邱晴问朱外婆:“她没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进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并不是好看的景象。
麦裕杰说:“今夜我替你找个地方住。”
邱晴答:“我并不害怕,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泪自指缝间不住流出。
麦裕杰说:“我去处理后事。”
他走了以后,邱晴觉得室内昏暗,去开灯,发觉灯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她无法忍受,翻箱倒柜,找出一枚一百瓦灯泡,立时三刻站在凳子上换起来。
她把灯关掉,熄灭的灯泡仍然炽热,烫得她一缩手,已经炙起了泡,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把新灯泡旋上,开亮,但因为电压不足,始终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着她一轮发泄,闷声不响,点着一支烟,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来,活到她那样,情绪已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邱晴多想学她,但是连脸颊都颤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两腮。
这时忽然听得朱外婆轻轻地说“你与你兄弟出生那日确是一个晴天。”
邱晴疲乏地问:“他现在何处?”
“你母亲嘱你去找他。”
“领养他的人,姓什么?”
“姓贡,叫贡健康,因为这特别的姓氏,多年来都没有遗忘。”
“私自转让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动容,“我一生住城寨里,不知道这些事,”她停一停,“贡先生给的红包,足足维持你们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亲稍后染上癖好,花钱可不省,贡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为什么在临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你找到兄弟,或许有个倚傍。”
邱晴摇摇头,“他姓贡,我姓邱。”
或许在临终时分,母亲终于想起了他,在她记忆中,他大概永远似分别时模样,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着离去,从此下落不明,邱晴会长大,这个男孩永远不会,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来。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厅中。
“卜”的一声,灯泡忽然爆碎,灯熄灭,邱晴才发觉,经过这么天长地久的一段时间,天根本还没有黑。
她姐姐过了两天才回来。
这两天麦裕杰一直陪着邱晴。
邱雨一进门暴跳如雷,将所有可以扫到地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她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把一口气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麦裕杰用手格开女友,冷冷说:“你怪谁,电话打到澳门,制片说你陪导演到广州看外景,谁会知道你成了红人?”他铁青着脸拆穿她。
邱雨一怔,无法转弯,索性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麦裕杰怒道:“这种姐姐要来干什么!”
但这姐姐也是替邱晴缴学费的姐姐。
麦裕杰取过外衣出门,邱晴紧紧跟随他身后。
麦裕杰终于转过头来,“你干什么?”
“不要生她气。”
麦裕杰注视她,“你同你姐姐是多么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来,“你错了,我们是同一类同一种,我们不是天使。”
麦裕杰伸手摸摸她的面孔,沉默良久,才说:“闷气时不妨找我,我们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经停止哭泣,她仰着头,正在喷烟,眯着双眼,表情祥和。
邱晴冒着再挨打的危险说:“你应该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亲可有遗言?”
“没有。”
“有没有剩下什么给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贴簿。”
邱雨按熄烟蒂,“你指明月歌舞团的剧照。”
“她生前很为做过台柱骄傲。”
邱雨讪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靥,连邱晴都觉得姐姐像足母亲。
“姐姐,你可记得幼时的事?”
“记得,在后台幕隙中偷窥母亲用羽扇遮掩住裸体跳舞,你的运气比我好,你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半退休,我则不同,我自三岁开始就知道她是脱衣舞娘。”邱雨的语气怨愤。
邱晴不响。
“你能不能想象,台下那些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统统为看她的肉而来。”说着邱雨轰然笑起来,她笑得挤出眼泪来,不住用手指划掉泪水。
停了一会儿她说:“后来蓝应标出现,他肯照顾她,她便安分守己坐家里侍侯他,开头待我们多阔绰,后来不行了,不是没有钱,而是钱不能见光,不敢提出来用。”
邱晴也记得那段日子。
“以至这层公寓,当年要用你的名字登记,便宜你了小妹。”语气逐渐苍凉。
邱晴绞一把热手巾给姐姐擦脸。
“母亲一向比较喜欢你。”
“不,”邱晴说“她总等你回来吃饭。”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我们这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邱雨侧着脸看牢妹妹,“你的书还要念下去?”
邱晴过去握住姐姐的手,“请你继续支持我。”
“有什么好读,你不如出来跟我做。”
“不!我决不!”邱晴惊骇地退后一步。
“神经病,看你那样子,恶形恶状,”邱雨直骂,“你别以为你肯做就做得起来。”
“我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
“对,”邱雨点点头,“自书院出来,拿千元八百在洋行里做练习生,听电话斟茶管影印机,好让姐姐一辈子支持你。”
邱晴凄凉的微笑,“但是没有那些眼睛。”
邱雨一怔。
“洋行里没有那些亮晶晶贪婪的眼睛。”
邱雨这才听懂,“呸”的一声,“你真的天真,有人就有眼睛。”
“你还没有答应我。”
“你真会讨价,尚余一年多是吗?”
邱晴感激地搂住姐姐,她姐姐说:“将来你要是嫌我,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赐。”
半夜,房间似传来呻吟之声,邱晴醒过来,并没有进房去查看。
他们不会回来的。
邱晴转一个身,睡着了。
现在她单独住在这里,姐姐有时回来,有时不。
留夜的时候躺在母亲以前的床上,咳嗽,转身,完全同母亲一模一样。
一次朱外婆进来,怔怔地问:“小芸,是你回来了?”
那只是失意的邱雨,得意的时候,她从不归家。
留下邱晴一个人,慢慢翻阅母亲的剪贴簿,度过长夜。
朱外婆看见了便说:“外头世界不一样了,你一点都不管,有头面的人已纷纷搬走。”
邱晴笑笑,“过一阵子雨过天晴,还不又搬回来。”
“这次听说政府是认真的。”
“城寨更认真,我查过书,公元一八四三年它就在这里了。”
“这里还有什么,你说给我听。”
“最后人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同你。”
朱外婆笑,“不,只剩下我老太婆一个人。”
夜深,风呜呜地响,西城楼附近空旷地带,特别招风,朱外婆一个人缓缓走到天后庙去,她根本不需要新装置的街灯照明,这条九曲十二弯的路她已走了半个世纪,再隐蔽也难不倒她。
半夜有人咚咚咚敲门,邱晴惊醒。
她挽一挽头发,起身靠紧木门,低声问:“谁?”
“麦裕杰。”
邱晴连忙打开门,麦裕杰伸手进来,把一只包裹丢地上,“好好替我保管。”他似魅影般在梯门消失。
邱晴连忙掩上门,下锁。
她轻轻拾起那盒包裹,一看,是只中型的糖果盒子,盒上印着五颜六色巧克力。
邱晴将糖盒顺手搁在原有的饼干盒子堆中。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不是最隐蔽的地方,而是最显眼之处。
第二天下课,有人在对面马路等她。
那人走近的时候,邱晴还以为是曾易生,他说过会来找她,一直没有,看清楚了,才知道是麦裕杰,两人身量差不多。
他低声说:“我答应带你散心,今晚七时在美都戏院等你。”
邱晴看着他,“要不要带糖?”
“要。”
麦裕杰已经走远。
回到家她把糖果盒子轻轻打开,里边放着白色轻胶袋,再打开,她看到透明塑料袋内是一把簇新红星标志的手枪,式样袖珍精致,与玩具店里陈设的最新出品没有多大分别。
她把盒子放进书包里。
从家到美都戏院,车程就要半小时,下了公路车,还要步行十分钟,这件货不好送。
邱晴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
她比她自己想象中要镇定得多,校服的功劳不少,雪白的裙子给了她信心。
邱晴穿插在人群中到了美都戏院大堂,一看,有一大群穿校服的学生在排队买票,她马上放下心,顺势排在他们当中。
不到一会儿麦裕杰就出现了,他跟着她后面,她买了两张角落票,鱼贯进场。
在黑暗中,她把糖果盒子交给邻座的他。
麦裕杰一声不响,又把盒子转交结另外一人。
邱晴见任务完毕,便站起来。
麦裕杰笑问:“你喜欢这出戏?”
邱晴也笑,她真的佩服他。
两人离开戏院,他带她去吃西菜。
“多谢你帮我这个忙。”
“你救过我。”
“你知道盒内是什么?”
“我打开来看过。”
“你不怕?”
“小时候蓝应标时常把三点八空枪给我玩。”
“蓝应标现住在美国罗省开餐馆。”
“有时我颇想念他,他照顾我们的时候我们过得最丰足,什么都有,母亲用最好的法国香水,叫一千零一夜。”
他掏出一只金表,替邱晴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