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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见了,我这是情不自禁!”谢草哈哈一笑,放开她,低头仔细地打量她。“都几年了?阿潘,你老喽!”
什么话!徐爱潘笑吟吟的,白他一眼,开玩笑说:
“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英俊美男子吗?喏,头都秃了,肚子也出来了!”
自从谢草出国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来。徐爱潘轻松打趣的语调里,不免藏着些许的沧桑与感伤。
想想,日子多容易流去,那些消逝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以前她最怕听到歌里的一句话:“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星辰下,涛声里,往事霸图如梦。”现在也还是怕,关于往事,关于过去,关于回忆,总有太多的惆怅。
“今晚就先住在我那里吧。”
当晚,她让谢草睡她的房间,自己跟花佑芬将就挤了一晚。没有太多的话,隔山隔海隔了那么多年,万般情怀又何必急于一时就说清。
花佑芬看到谢草吓一跳。她一直以为谢草是个女孩,却没料到……频频对徐爱潘摇头,心里有一些疑惑。
徐爱潘装作不懂,没有多解释。大概每个人都会这么怀疑吧?从古到今,男女之间从来不是你爱我就是我不爱你,哪能有什么纯粹的友谊。
是啊,她跟谢草的交情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只是一开始就没往情爱的方向变质下去,两人间的交情就更纯。这大概跟他们同住一个村子有关。还有,谢草当初暗恋喜欢的,是他们学校的校花。当然,他也知道潘亚瑟的事。某些方面来说,她跟谢草就像“同志”。
第二天,她陪谢草回乡下老家。行李暂时寄放在她住处,随身仅带一件手提包。在整理衣物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像当年谢草要离开、出国的前一表晚上那般,低声问:
“唉,谢草,你这次‘回来’,是就此回来了呢?还是……”
“我只是回来看看——”谢草抬起头,眼痕反射少许一丝灯光。“看看你,还有我妈他们——”
“哦。”徐爱潘不说话了,只是安静陪着他整理衣物。
他们之间,在从前,就惯有这样的沉默,是因为无需多说吧。
谢草的妈妈跟他大哥一起住,住在另一个村子,乡下老家早已人去楼空。就像她的家,也早已一片荒芜。
去看过他妈妈,闲话一些家常之后,那一晚,他们就回到他乡下老家。搬个凳子坐在屋外荒草漫生的庭院,仰望灿烂的星空,就像他当年离开的前一晚。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而已,怎么都那么多年了。”谢草仰高着头。星空依旧,照得他感叹,他低下头踢踢脚下的碎石头,偏过脸来探问:
“你过得还好吧?混得怎么样?”
徐爱潘倾倾头,像在考虑怎么回答,末了笑说:“很好,我现在啊,让男人包养着呢!”
“是吗?”谢草的神情变得有点严肃,随即又恢复无事。“你变了,阿潘。那个梦幻的你不见了,像看清了什么。”
那从前、从前,他们常常喜欢说人性什么的,梦想远大。但那些都过去了,毫不留情的过去了,她的人生已变,当年星空下的大言不惭如今都已成余音。
“你那个十年梦幻呢?”谢草又问。
徐爱潘略略苦笑。梦早醒了,沉睡千年的公主,早晚总要从长长的梦境中醒来的。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终归是要还君明珠。”她随口说着,只是让谢草明白她“梦幻”的不可能。
谢草伸手摸摸她的头,揉乱她的头发,很亲爱地:“你啊,要记得多多为自己打算,别让男人给骗了,懂吗?不过,最好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当人情妇不适合你。”
“你还说!以前你不是常说我长了一张很情妇的脸?”
“是没错。不过,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更好的姻缘。以你的品貌,不愁没有人爱,不必委屈自己——”谢草说着停顿下来,轻笑一声,自嘲说:“其实,我也不用说你,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更糟,让女人养着。他×的!天晓得要张绿卡竟然会那么难!”
“怎么了?”徐爱潘问。谢草在美国的日子听起来不太顺利。
“也没怎么。我结婚了,跟个大屁股大胸脯的洋妞结婚了。”
“真的?你刚刚怎么没跟你妈他们说?”
徐爱潘竟也不惊讶,口气如常。她让男人包养、当人家情妇,谢草都不吃惊了,结婚这种事更“正常”。
“怎么说!?”谢草摇头。让他妈知道他娶了个番婆,不抢天呼地哭死才怪。
“你爱你太太吗?”徐爱潘又问。没想到对谢草来说婚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
“爱?”谢草反问,像是很怀疑,摇头说:“谈不上那个字。我跟她结婚,不过为了那张绿卡而已。”
“你啊……”换徐爱潘摇头。
谢草耸耸肩。在纽约的那些日子像打战,乱世流离,还去管什么爱不爱。
“唉,阿潘。”他仰起头。星光真灿烂。“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当别人的什么情妇了。等我拿到了绿卡,就甩了我太太,跟你结婚。你就跟我一起到美国当美国人,你说好不好?”
徐爱潘看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偏头想了想,说:
“还是不太好吧!我怕我当不惯外国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谢草转过脸来,伸手又将徐爱潘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眼里带笑,庆幸一场相识与重逢。
往事尘埃,他们的少年是过去了,但星空下,他们这段“青苔上的记忆”永远会在灿烂的星夜里流传。
※※※
再过十分钟,电影就要开演了。徐爱潘手持着两张票券在入口入一脸无事地等着,一点也不慌张,更不张望。
该来的总会来。如果他不来,慌张也没有用。
送谢草上飞机后,那晚,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她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了却她少年时代的那个残梦。然后,从此不再,不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
电影开演了五分钟,潘亚瑟那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步伐相当从容,一如挂在他脸上那沉稳的笑容。
看见他,徐爱潘嫣然一笑,神情是妩媚的,大异于她从前面对他时的那种张口结舌。她一句话也没多说,很自然又很主动的伸手挽住他,如同爱侣那般走进电影院。
她挑了一部动作片,像寻常男女那样,跟着剧情的高潮起伏,或紧张或扼腕不已。怀疑有些放肆,带一点存心。
散场后,站在车潮如水的马路旁,潘亚瑟终于问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出来?”
徐爱潘抿着笑,挽住他,答非所问,说:“时间还早,我们随便走走好吗?”
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他们弯进大学的校园。校园辽旷,笔直的一条椰林大道迎风招展。
“阿潘,你——”
潘亚瑟忍不住要开口。
“我——”徐爱潘打断他,却说了一个字就停住,抬头仰望夜空,微微挽紧了他,语声悠悠的:“像这样,和你一同去看电影、手挽着手在星空下漫步,一直是我的梦。我总想,如果能像这样和你共度一晚,我死了也甘愿。如今终于实现了。”
好悠长的一个梦!她下定决心约潘亚瑟,就是想了却这个残梦。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她了。有一些东西破碎了,也有一些东西自伤痕里新生。
“是吗?”潘亚瑟微笑起来。对于女人的恋慕,男人总是很高兴的,虽然不见得能接受,但他看得更明白。“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仪式啊!她在完成一个仪式。
徐爱潘在心里轻轻回答,却说:“那是我对你‘难言’的恋慕。”声音放得低,不仔细听,宛如只是自言自语。
她抬起头,望着潘亚瑟的眼眸。“可以请你稍稍低下头吗?”潘亚瑟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依照她的要求。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将脸贴向他脸庞,亲吻住他的唇。
一旁枝叶窸窣地,在窃议。就连潘亚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姿态在对他告别,但他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挥别过去。
是的了,他是她的“过去”。他是该虚荣的觉得得意,还是觉得怅然?他们一开始就那般错过,这一隔阂,便成为一生的距离。
一吻情休。徐爱潘缓缓放开手。这个吻别的姿势,将是她对他最后的记忆。
“那么……再见。”她深深再看他一眼,不再回头。
诗人说的:“红与白揉蓝于晚天,错得多美丽。”她太早、或太迟看清情爱的荒芜。
※※※
第13章
“你这是什么意思?竟然背着我和男人去旅行!”站在大窗前背对着天空的那男人,满脸的不是滋味,充满了怒意和气恼,兴师问罪着。
徐爱潘睨睨他,不当一回事,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徐楚,谢草是我学生时代的好朋友,不是什么男人。他好不容易才回国,我只是陪他回乡下一趟而已。”
“什么‘谢草’!瞧你叫得多亲昵!”徐楚妒意仍然难消。她既然跟他那么亲了,就不该再对旁的男人笑。
徐爱潘吁口气,退一步,说:“好嘛!算我不对就是了,你别再开口闭口说什么男人的,我的男人在这里呢……”
跟着,半撒娇地看他一眼。
徐楚转妒为笑,爱听她这么说。走过去,环住她的腰。“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一通。”跟着将她扳过身,表情一点严肃,问道:
“容容——嗯,我太太她去找你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他又能如何?徐爱潘反问:“你怎么知道?”
“听佑芬说的。她跟你说了什么吗?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受委屈那倒不至于,你太太她算很客气的。”她微微一笑,随即敛容,注视他的眼睛,说:“她要我离开你。”
徐楚蹙紧眉,沉声问:“你怎么说?”
“我?”徐爱潘抿抿嘴,顿住一些沉默,才开口:“我告诉她,我打算种一盆金线菊。但我想,还是算了吧……”
拥抱她的力量紧缩起来,在质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爱啊!可是——”她反手抱住他,把话含住。可是这世间唯有一种玫瑰会说爱情的语言。
“可是什么?”
“没什么。”她摇头,突然抬起眼眸,有些殷切。“你爱我吗?”男人的承诺是不可靠的,她知道,但听听也好。
“爱!我爱你,阿潘!一辈子都爱你!”徐楚含笑地说着誓辞。
徐爱潘笑了起来,既像是愉悦,又像是嘲讽。她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笑吟吟地倚着窗。徐楚跟到她身后,双手合握,搂住她的腰。
“笑什么?”他低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笑。”她靠着他,牢牢地感觉到他的搂抱。“看,天气这么好。”
天空大晴,难得冬天有这样的晴光。
她偏过头看看徐楚,亲了亲他,想起从前念的诗: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甚么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注
她决定要这一扇窗,一大片天空,把金线菊留在诗里,在窗旁插一瓶红玫瑰。
就这么决定。
她低下头,抿嘴又是一笑,伸手握住徐楚环抱在她腰际的手,身子一转,扑进他怀里。
爱情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她跟他,就只有这刻,只有这个拥抱才是最真实的。她很明白。
与其想那遥远的天长地久,不如抓住现下这一刻。
这才是她的爱情,不是吗?
(注)——引自“情妇”一诗,郑愁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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